《春归》乱流间的斯默

1、一、二

　　（一）

　　潇湘楼在西陵城西，来往的江湖人士常常会去那里坐上一坐。

　　着翠绿衣衫的女子依着栏杆。忙完医馆的事以后她总会来潇湘楼点两个菜，今天却只要了一壶茶。

　　被弈剑听雨阁包下以后，潇湘楼的生意越发红火。弈剑听雨阁弟子生性潇洒，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会在游历大荒的同时给酒楼捎来些新鲜物，各地分堂也会包揽潇湘楼的一些货物。

　　今日上的茶是江南分堂新送来的明前龙井。茶是好茶，喝茶人却没将心用在茶上。她一直在看着那个角落。

　　客栈里有很多人，她眼里却只有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那个人一身黑衣，衣服边镶着暗金色的纹路，绣纹精巧。却只叫了三个馒头。他每啃一口馒头，都会细嚼良久，仿佛吃的是燕窝鱼翅，要慢慢品味。

　　她看着他，就像在欣赏一幅画。

　　帮忙送菜的弈剑小弟子趁着空闲走到女子身边。

　　“最近很闲？”

　　“并不。”

　　“我还以为你打算招点事儿。”

　　女子垂目。“我只是……有些想念江南了。”

　　入画的人不动声色，继续用着他单调的晚餐。

　　他坐得很直、很稳。若是光线再暗一些，漫不经心的人大约会以为那只是个摆设，待到仔细一看，才会惊觉是个藏在阴影中的活人。

　　光线是渐渐暗了下去。潇湘楼的灯亮了起来，角落里却没有了人。他离开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那翠衣女子。

　　潇湘楼大门的灯笼散着暖红的光，几步开外，冷清的街上只有风卷着落叶。一年四季都总会有叶子落下，就好像这世间，无论太平战乱都总有人要离家。

　　对门的苏府主院空荡荡的，黑色的人影却向着右边更为空荡冷清的巷子拐去。

　　幽槐坊。

　　星星稀疏的微光到了幽槐坊深处就不见了。城东是玉玑子七条黑龙砸出的深坑，浊气从巷子那头弥漫到这头，遮住了天空，吞噬一切色彩。风吹落叶，吹到坊间只剩白色的纸钱。绿倚走了进去。街道两旁房子破败，干枯的槐树枝杈指着天空，婀娜多姿的盆栽再不需要修剪，凝固的姿态像逃不出的居民，伸到最长也伸不出浊气的范畴。角落里骸骨森然。

　　这本不是寻常人该来的地方。若非为了寻人，她也不会来此。而她寻的人却来找她了。

　　那人在路边靠着墙，黑色的衣服与黑暗融为一体。绿衣女子走过跟前时他忽然出声，道，“冰心堂的大夫可得先护好自己才能救人啊，绿倚姑娘。”

　　绿倚惊得退了两步，复镇定笑道，“你知道我。”

　　“我知道有人要杀你。”

　　失去生气的花朵呈现妖异的紫色，花瓣忽然颤了颤，似乎有一个黑影蹿了过去。

　　“你又怎知？”

　　“我是杀手。”

　　“并不太像。”

　　“如果你见过我杀人，就不会这么想了。”

　　“杀人的不一定是坏人。”

　　“被杀的也不一定不是好人。”

　　“可我就是喜欢会杀人的人。”

　　黑衣男子站直，放下了交叠胸前的手臂。

　　“你是想雇我。”

　　“不知我是否雇得起？”

　　“看你想要谁死。”

　　“江南冰心堂，陌清流。”

　　这并不是一个很出名的名字，这个人医术不错，在江南冰心堂却不算拔尖。然而他偏偏知道。却只说，“要先找到她。”

　　绿倚笑笑，展开了手中的包裹。两把透明泛着寒光的短刀。黑衣男子似乎微微低了低头，只看了那短刀一眼。

　　“我并没有收集武器的爱好。”

　　“不够锋利的兵器，杀人时手感一定不会很好。”

　　“天诛地灭，绿倚姑娘可是有心。只是太过贵重，受不起。”

　　“我还有一个要求，带我去。”绿倚上前一步。

　　男子却是不理，就要离开。

　　“你再仔细看看，它来自你的同门，来自江南。”绿倚脸上带着些焦急，说话的语速也快了些。

　　“不过是一死物。”他顿了顿，又道，“不如明日潇湘楼再谈。”

　　绿倚定了心，又露出些笑容。“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那一枝突兀的绿终于离开。本不是应当出现在此的颜色，却摆不正自己的位置，硬是要搅和进来。留在原处本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总有那么些念头，推着他们向未知涉足。警告也无用。

　　“师兄这可是断人财路啊。”阴影里又走出来一个女子。

　　“不过是委托不同。”

　　“她想保她，她却想杀她。”女子望着那绿色消失的方向。然而作为杀手，本不该过多地关注委托人的事。

　　“师妹是想说什么。”

　　“那天诛地灭上的手柄上，刻着个‘零’字。”

　　“……我会向叶谷大师禀报。”言毕向着巷子深处走去。与那女子擦肩而过时听得一句，“师兄是定然要去，我却是没有机会下手了。推了这桩，我会去九黎报道。”

　　她整了整覆着脸的面具，隐去了身形。男子一直没有回头。

　　（二）

　　绿倚再次出现在潇湘楼，是带着包裹的。这一天，她已等了很久。她依然只点了一壶茶。坐在她对面的是昨天与她说话的弈剑听雨阁弟子。他斜靠着椅背，脚翘在桌子上，放了盘炒黄豆嚼着。

　　“用着入门弟子的武器，却在西陵杀手榜上排第一，魍魉同代弟子中的翘楚。长的不错，有奔放的姑娘说希望他能潜入闺房将她偷走……”

　　绿倚的茶杯重重磕在了桌上。

　　“……名为零，单字。江南沦陷后下落不明。荆茗成为影之主后与部分失踪弟子出现在西陵分堂。性格是普通魍魉的性格，爱好不明……有姑娘说好奇跟杀手私奔会怎样……你要不要考虑……”

　　纤细的手指一错，绿倚开了折扇轻摇。靛蓝从手执处由深而浅往外层层晕开，至边缘处已是一圈水一般的淡蓝，十六支扇骨却是一根根淬毒的针。

　　那弈剑弟子面不改色，依旧翘着脚。“你就这么对待给你情报的恩人吗？你献佛借的花还是从我这拿的……”

　　“这些年你请姑娘吃饭的钱和请道长喝酒的钱凑齐还了吗？”绿倚笑得温和。

　　忽然从后院飞来一张抹布，准确无误地拍上了他的脸。一好听却怒气十足的女声传来，道，“别偷懒，不想干了就滚蛋！”这小弟子就抓着抹布跑去了后院。“诶师姐回来了啊，师姐别生气……”

　　午后的酒楼人并不多。舞女放了铃鼓坐在一旁歇息，奏乐的也只拉着简单的小曲儿，听着像是在练手，面上却流露着怀念的神情。胡琴声悠扬，落在这规整的石头拼成的街道上无处可依，飘出很远，进了幽槐坊就跟萦绕不散的怨语缠在了一起，最终被残留的蜃气吞噬。

　　绿倚看到零从幽槐坊沿着墙边的阴影走出来，仿佛是黑气凝成的实体。幽槐坊外是西陵城南门，协助西陵卫兵排查妖魔的太虚弟子晚狱却对此熟视无睹。那弈剑小弟子又晃了出来，递了一个小包，“绿倚姑娘要去江南，定不稀罕江南产的茶叶了。这包普洱是去年年底九黎那边捎来的，虽有些陈，想换换口味的时候也可以尝尝。”言毕又端着几碗水大步向南门走去，与魍魉擦身而过时转头吹了声口哨。

　　“姑娘倒是笃定我会来，”零在绿倚面前坐下，叹了口气，“也算定了今日就能走。”能让他叹气的事并不太多，而这么雷厉风行的雇主也不太多见。

　　绿倚只是笑笑，将千蛛万毒折好放进放进包裹，道：“这儿的臊子面虽不如西岐村的正宗，味道却还是不错。再往西怕是吃不到了，要不要来一碗？”

　　零摇头，道：“不劳姑娘破费。不知姑娘是否选好了马？”

　　“那是自然。”绿倚又笑了笑，心情似乎很好，就像是准备好了要去郊游一般。

　　这也的确是个出游的好季节，虽然他们是去杀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本不该因为别人将死而快乐。想来要么是有着什么深沉大恨，要么就是习惯了一直微笑着。无论怎样，都暗示着她的不简单。说到底，要简单地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零又只叫了三个馒头。

　　送信员骑着枣红马扬着尘土在主道上奔过，路上的姑娘投去不满的一瞥拍了拍衣服。

　　绿倚将请客未遂的银币给了酒楼卖艺的胡子歌，后者操着草原口音的官话道了声谢。令她没想到的是，零也放了十个金币在他们桌子上。绿倚看了零一眼，后者什么都没说，向潇湘楼后门走去。

　　后院外是西陵城唯一的驿站。管事马三哥蹲在地上吞云吐雾，眯着眼看着送信员交接。见着绿倚便起身放下了水烟筒，亲自牵了两匹马过来，还嘱咐着妖魔横行大夫请一定小心。

　　绿倚温和地道了谢上马。善意待人者总能被人善意以待，这便是希望之所在，哪怕是乱世的风尘也迷不了。

　　看着两匹比送信员的专配还能跑的乌孙马，零又默默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对于杀手而言，什么坐骑都不上自己的两双脚轻快。不过，他也是很久没有赶过路了。

　　南门外走来一个太虚弟子，向晚狱行了个李，见着弈剑在旁，顺口问道：“上次放你那儿的东西怎样了？”

　　弈剑对着太虚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差不多物归原主了。”

　　西陵城外官道上两匹灰色的马儿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