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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争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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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冻了半夜腿脚早就麻木得厉害,偎在一起姑且暖和些。有了被子又喝了盏热汤,微蓝昏睡的欲望一发不可收拾。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吴君峤不见了。
“呦,洛姑娘醒了?”循声映入眼帘的是笑意满满的孛景旻,“杂家见姑娘睡得香,不忍打扰。”
孛景旻是明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陪着明帝风风雨雨这么些年一直在高位,想来是有点本事的。
微蓝自然不敢得罪这位,宫里那群女人搞出为公孙雪占卜择妻这事之前,这位还很好心地劝她自觉去给明帝做小妾,也好给慧主子添个帮手,想来和那挺讨厌自己的广玉长公主有点关联。
“来人啊,帮洛姑娘梳洗打扮下,一会子可是要面见皇上的,殿前失仪可不美了。”
孛景旻尖细的声音传出来,他的话说得明晰,但合在一起微蓝又有些懵,她打量四周,吴君峤哪去了?
今晨她一碗羊肉汤下肚,只觉胃里十分舒服,吴君峤拉着她的手也不知说了什么,她迷迷糊糊也就睡了过去了。
微蓝乖顺地任由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帮自己梳妆打扮,一面再打量打量孛景旻的面色与表情,缓缓舒出了自己压在心头的那声长叹。
不料孛景旻眨眨眼,将微蓝的表情尽收眼底道:“姑娘一会子在屏风后头坐坐即可,慧主子那儿早已安排妥当。”
一旁整理的宫女们个个如老僧入定,面无表情,机械地完成着工作,微蓝静默良久,终于抬头问道:“姐姐可还好?”
孛景旻嘲讽一笑:“洛家、吴家都好,洛姑娘不必担忧。”微蓝惊异于他的话语,但又不好再说话,“姑娘的姿容即使放在宫中也是争奇斗艳,但这性子到底是不适合,还望姑娘自己个珍重,莫再辜负慧主子的一片苦心了。”
孛景旻语重心长地说道,双目无神地飘向牢狱中的一扇被腐旧木块封死的窗柩,“得姐如慧主子,姑娘也是此生无憾了。”
微蓝心中一动,面上不显,低声道句:“是。”
今日天气不错,天边出了点太阳,倒像个百事皆宜的模样。
微蓝被带到了御书房旁的屏风后,等一旁的孛景旻用他尖细的嗓子说,“洛姑娘在这儿候着罢”,她的心情才略放松了些。
屏风后有个铺了芙蓉锦软缎的竹椅,她轻轻靠上去,听得外头有了动静。
“都起来说话。”这一嗓子不用猜,必是明帝,微蓝对他印象不佳,自自己四年前择选时就对他打心底里讨厌。一个有些权势、贪图酒色的可怜男人罢了。
看女人时的表情总充满了打量货物的神情,这种目光微蓝很不喜欢。
她为避公孙雪而躲到宫中祈福的时候,在蕴笙宫里总不难遇到这个男人和姐姐宫里几个颇有姿色的宫女勾勾缠缠,恬不知耻,明晃晃地就在打蕴笙的脸。
而她那善良大度,对明帝充满爱意的姐姐却选择闭目塞听,不去管他胡乱的衣衫和那一身洗不掉的风流。
微蓝现在还能清晰地想起蕴笙那无奈的笑容和苍凉的话语,“即便是位居高位的妃嫔,我依然只是个妾室,如何能肖想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心中不由地萌生出一种戚戚然的感觉。
微蓝偷眼望去,吴君峤换了一身玄色大氅,高高地束起了玉冠,衣装一换,又成了清贵华然的世家公子哥。他那一双眼看着人时总是饱含着深情,加之他对人随和,不免就让人会错了意。
后来吴家为甚能对他和微蓝的婚事点头呢?就是因着在微蓝前头还有个吴家更不想结亲的对象,明帝的胞妹——玉涟公主。
那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一心爱慕着吴君峤,可给微蓝下了不少绊子。这头暂且不提,要知道明帝那边,锣鼓都开始动作起来了。
“昨日两位爱卿闹出了那么档子事儿来,可想过要如何交代过去?”明帝举着茶盏喃喃道。
见公孙雪和吴君峤都不回应,明帝继续道:“两位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最识时务、会选择。舍一个女子,阿雪不必受辱,峤幺不必戍边,岂不美哉?”
明帝故意用了亲昵的称呼,不想二人俱是一阵沉默。他眸光一转,“那你二人如何作想?”
怕是担心吴君峤那犟脾气发作,明帝特别点了公孙雪先来。
公孙雪拧眉,“皇上,世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洛小姐虽未回应过臣六年前的求亲,可姻缘曾作罢,臣便不可再求一求?她母家有些乌羌血脉,现下她可是降了华熠的右支王室的唯一血脉。这等敏感身份,若不是占了个旧日渊源,臣也是断断不敢肖想的。”
以吴君峤的家世,娶异族血脉,微蓝心中一凉,公孙雪这是……
“这事不新奇。”不想吴君峤不慌不忙,“蓝儿的外祖父都引之几十年前在宫中做过琴师,达瓦公主与他乃是圣祖爷赐婚,佳偶天成……”说到此处他艺术性地一顿。
微蓝在屏风后眼睛一亮,厉害,点到为止。
再一瞬,吴君峤缓缓道:“郡王的旧日渊源想必指的是当年的达瓦公主与郡王爷的祖父公孙衍和?若非乌羌汗王迫害乌羌王族右支何至于让这对恋人天各一方?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婚约兜兜转转延续数辈都未能成事,可见相识已是上上签。”
微蓝心知,自己的外祖母达瓦公主嫁到都家十年,只留一女都馨娘,也就是自己的娘亲。幼时常听父亲叹馨娘福薄,垂髫之时丧父失母,待年岁到了,根本不晓得自己身上有这么一桩婚约,因报恩而错嫁入南郡洛家做了填房。
公孙雪饶而有兴地听着吴君峤的话,心说吴君峤知道还真不少。
其实今日他就是来装模作样的,明帝存心让吴家不快活,碍于广玉长公主不敢出手,明里说是来商讨,实际上就是为了让大家面上都好看些,也就吴君峤这样认理,非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上一遍,个中如何明帝焉能在乎?帝王行事,达到目的即可,哪里管他人是否快活?再者,似明帝这般冷酷又实用的人,要用你时好言相求,抗拒他的意愿时则勃然作色,毫不留情。
他盘算一会谨慎问:“忠长史说这些陈年旧事,是为了和本王叙旧?”公孙雪眸光一转,“洛姑娘您都带走了,我也乐得贪一个成人之美的美名,您又何必每一个细处地抠这些出来呢?”
明帝摇摇头,吴君峤是他的表弟,幼时便这样的个性,得理后非得和人辩明白,想到后面即将发生的事,一时头大如斗。他一直倨傲,区区一个吴君峤不足为患,只是他的身后……,谓之“无数”。
这样一个人,有时又觉看不清,他能坚忍机警,也少不了迂腐酸臭,说他蠢钝?然而事态的发展偏能如他的意,细想也是奇人一个。
明帝揉揉眉心,叹口气道:“峤幺,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之事亦是如此,你……”
“皇上,婚约由律法制定,如何能儿戏?”
一句话呛得明帝收了话头,年轻的帝王将自己烦闷的心情投注到指尖,无节奏地敲起了眼前的案几。
吴君峤最是谨慎重礼,难得的是他是吴家少有的没有政治野心的后辈,平日言语间即便直率莽撞,他也不大和他这表弟计较,若无此事,他也愿扶持此子。
今日之事也不是什么难断的官司,不外乎是公孙雪委屈些,既然和洛微蓝有过口头婚约又何必先毁了婚约另娶她人,现下觉得旧日之盟挺好,又要求和吴君峤定了亲的洛微蓝嫁给他。
两人确实过了文定,交换了生辰帖,礼法这边公孙雪的确不占。
“是。”公孙雪剑眉一挑,察明帝神色后道:“重要的是皇上赐婚,忠长史当街带人私奔,这总说不过去。”
吴君峤眼底泛起几丝不忿,又闭眼极有修养地压了下去,“郡王爷既说是成人之美,如何又能算私奔呢?”他直视公孙雪,“关于此等言辞还请郡王爷注意,女子在世本就艰难,若为蓝儿扣上私奔之名,你让她往后如何自处?”
公孙雪一愣,眉头懒懒地挑起,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吴君峤见明帝依旧不动声色地坐观虎斗,心里不免对于这帝王权术更为不屑了些。
有祖母在,他便是说错行差明帝也不敢动他分毫,可微蓝不一样,这次的占卜选妻摆明了柿子找软的捏,私奔之说若是盖棺定论,她可再没有翻身机会。
“几月前,臣的死讯传出,慧主子既是得皇上旨意请蓝儿入宫为天下将士祈福,那么蓝儿便算是臣的未亡人,她这样的身份怎会出现在择选待选的竹牌中,这话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皇上八年来爱民如子,如今是想让人戳着脊梁骨说您纵容后宫,黑白不分吗?”
“混账!”明帝抄起手边一卷竹卷就丢了出去,那竹卷擦着吴君峤的发髻划过,正敲在屏风上,吓得微蓝全身一僵,赶紧捂紧了自己的嘴。
“还请皇上听臣一言。”吴君峤郑重地从怀里依次捧出了一截湘妃竹,一小盒红珊瑚粉和一本账本。
明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只得听他继续。
“宫中一切用度为防止出错或贪贿,向来由三人以上支取,相互监察。虽麻烦,但登记在册、白纸黑字,绝不容人妄做手脚。”
明帝白他一眼,扯过账本,账本由人圈画过,标出的几页明明白白用整齐的隶书记录着支取情况。
宣德八年六月初三,慧主子支取一根上好湘妃竹;
宣德八年七月十六,慧主子宫中宫女灵衫打碎皇上御赐红珊瑚。
“慧妃?”明帝长长“哼”了一声,懒洋洋道:“你是想说有人构陷?”
“皇上,宫中贵人众多,臣不敢妄议。”
“不敢妄议?”明帝面上带着阴冷地笑起来,“朕看你敢得很!一个女人而已!你还想把朕的后宫翻过来查一遍?”
明帝怒气难挡地侧目与吴君峤相望,“忠长史!”那是他给吴君峤的封号,此时念出来就是一种天然的压迫。
“臣僭越!”吴君峤跪地叩首,“臣相信各宫娘娘并非刻意,事态发展到今日,不过是阴差阳错四字,皇上维护自己的妻妾是后宫之福!天下之福!可后宫之事亦是国事,心思歹毒之人何以为皇上绵延子嗣?更不要说她们恶意引导,煽动宫外待嫁女子情绪,长此以往,于国不利。而往小了说,皇上之所以想要维护宫中娘娘们,实际上就是为了全一个丈夫对于内眷的情意与责任,蓝儿虽只是我的未婚妻,我亦然想如此照应她,如何能看着她受辱?”
明帝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你待如何?”
吴君峤一脸惶恐,“臣深知此次大大地落了皇上的面子威严,只求皇上瞧着臣一片赤子之心的份上,放臣带着未婚妻去戍边,遥祝皇上早日一统五国。”
公孙雪瞥他一眼,知道他最后这句大大地点到了明帝的兴趣,先假意陈情尽显迂腐,待磨光对方脾性后猛然抛出一个尖锐的观点据理力争,双方剑拔弩张时退一步,再送上一个好接受一些的观点,吴君峤此人,倒比传闻中的有趣得多。
“如此……”明帝从案几上扔了一道金紫色的折子给吴君峤的怀里,此事就算作罢。他随手指了指屏风后,“你的人,带走!你们三赶紧走,没得看得朕头疼。”
宣德八年畅月十四,南海郡王拿着明帝的手谕自洞开的午门潇洒直出,身后数十人手捧金银细软和田产宅邸契书轰轰烈烈地跟着。
午门而出,这是多么大的荣耀?旁的人啧啧称奇,后来才听说公孙雪得了洛家旁支的一女子,被皇上封做了“珍和”县主,这搅动了京都许久风云的公孙雪娶妻之事才算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