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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   11.
      两只海鸥争抢着一条死鱼,像暴躁的拳手一样绕着对方来回蹦跳,扑扇着翅膀,互相恫吓。半腐烂的鱼内脏散落一地,灰灰黄黄的一滩。一只海鸥在斯坦利走近的时候逃走了,大胆的那只用脚蹼踩住鱼头,贪婪地啄食战利品,丝毫不把人类放在眼内。

      爱尔兰人的旅店藏在窄巷深处,靠近分隔沙滩和内城的灰色石墙。一个邋遢的风琴手靠在墙上抽烟,脚边打开的琴盒里丢着零星几个硬币。斯坦利侧过身,让两个拖着行李箱的游客先进门,拉杆箱的轮子在磨损的地板上喀喀作响。前台空荡荡的,一扇标着“门房”的木门半开着,传出收音机的模糊声响。

      一只褐色虎斑猫趴在挂钥匙的木柜顶端,审视着他们,眼睛在阴影里闪闪发亮。

      其中一个游客伸手按了按桌面上的铃,收音机的声音被调低了,一阵窸窣,地板嘎吱作响,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个高瘦的女人,红头发绑成松散的一束,像割下来的狐狸尾巴一样在背后晃动。“我叫尼娜,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她用法语问,在听到游客的回答之后又换成了生硬的德语,“当然,先生,我能看看你们的预订单吗?”

      她的目光掠过斯坦利,马上又转回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德国人递出两张对半折起的纸,但尼娜并没有理会,“萨尔玛!萨尔玛!”她用力敲了敲半开的门,收音机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黑发姑娘走了出来,双手揣在围裙里,“帮这两位登记入住,我有点事要处理。”

      她绕过柜台,冲厨房的方向摆了摆下巴。斯坦利跟着她穿过空无一人的餐厅,天花板比他记忆中矮得多,他只要稍微踮脚就能摸到积灰的吊灯。砂岩从地毯磨损的地方露出来,桌椅紧挤在一起,尼娜灵巧地在其中穿行,像只细瘦的鼬鼠。通往花园的落地窗今天全都关着,被褪色的布帘遮挡,一只误入的蜜蜂倔强地撞着玻璃,嗡嗡作响。

      “杰森告诉我你可能会出现,我说,哦不,老伙计,就算他举着名牌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认得他了,但事实上人们总是记得他们吻的第一个男孩。”她背对着斯坦利,在储物间的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一个开关,没有灯罩的灯泡照亮了一道狭窄的楼梯,被鞋底磨得光滑的木梯级往下探向黑暗,四周的石墙仿佛干裂的咽喉,尼娜带头走了下去,钥匙在她的工装裤袋里互相碰撞,当啷作响,“他看起来可不怎么好,我告诉你。”

      空气闻起来就像矿物、霉菌和洗衣粉,斯坦利清了清嗓子,“你接手了旅店,我猜?”

      “爸爸五年前死了,心脏病,是米莉在浴室里发现他的,叫了救护车,叫了警察,只是做个样子,你知道的,医生说他死了好几个小时了,凌晨两三点左右。我和米莉把他送回都柏林,葬在妈妈旁边。来参加葬礼的还不到十个人,都是些我们不记得名字的远房亲戚。米莉留在了都柏林。卖掉旅馆,她跟我说,你可不想在一块偏远礁石上度过余生的。我亲爱的姐姐,我告诉她,总得有人把那栋老房子收拾好再挂牌出售,不是吗?至少等这个夏天过完吧。然后下一个夏天,再一个夏天,总有下一个——弯腰,免得撞头。”

      太迟了,斯坦利的额头重重地撞上了突出的砖块,倒抽了一口气。尼娜打开了第二盏灯,地下室里堆满了待洗的毛巾、枕套、床单和衣服。“米莉把这里叫作‘兔子洞’,爸爸还在的时候,我们把不用的桌椅和园艺工具都搬到这里来,去年我把它改成了洗衣房。”她停在一扇铁门前,一块布满铜绿的牌子写着“煤”,“他在里面。”

      “好的。”

      “听着,”尼娜交抱起双臂,看着斯坦利,“我乐意帮你们,但如果你们在捣鼓什么不对劲的、鬼鬼祟祟的事,我得对警察实话实说,不是吗?我有一间旅馆要经营,厨师,园丁,几个负责洗洗涮涮的小姑娘,都得给他们薪水,不是吗?”

      斯坦利说他完全理解。

      “你们真的有麻烦了,对吗?”

      一打借口和粉饰太平的委婉谎言跳了出来,斯坦利把逐渐往下滑的单肩包往上提了提,看着对方的眼睛,“恐怕是的,尼娜。”

      旅店主人的嘴唇抿成一道苛刻的细线,过了一会又软化下来,“茶?”她问。

      “谢谢。”

      尼娜走了,斯坦利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听见她大声质问厨师“为什么还没有把这桶该死的贻贝刷干净”。他默数了五下,抬手敲了敲生锈的铁板,“杰森?”

      锁咔嗒一响,他先看见了枪,然后才看见他的朋友。斯坦利僵在原地,既不敢推门,也不敢后退。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当然。”

      “我不能冒险。”

      “我知道,”单肩包又在往下滑,斯坦利缓慢地弯腰,把它放到地上,举起双手,表明自己并没有带比纽扣更危险的东西,“只是我而已,把枪放下。”

      杰森把门拉开了一些,好观察斯坦利背后的阴影和楼梯。现在斯坦利能清楚看见逃亡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了,眼镜并没能遮住血丝和深陷的眼窝。斯坦利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步,就像人们接近一头挨了一枪的麋鹿。“杰森,听我说,”他向枪管伸出手,“这里只有我,你不需要武器。”

      “他们让莱恩来找我,因为他们不能让狙击手轰掉我的脑袋。”

      斯坦利的手指离枪口只有两公分了,“‘他们’是谁?”

      “军情六处,或者中情局,这有什么关系?塔克一旦得到了Apophis,就会把我处理掉。”

      “我不站在他们那一边,你知道的,”他握住了枪管,想象着近距离射出的子弹能怎样把他撕成两半,“我准备把它从你手上拿走,好吗?如果你能不扣扳机,我会很感激的。”

      金属贴着他的手心,既冷又热。杰森松了手,让斯坦利取走那把□□17,“抱歉,加斯帕。”

      他退掉弹匣,放进衣袋里,把枪还给杰森,“没关系。”

      他们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各自移开目光。杰森打了个手势,“进来吧。”

      别进去,一个细小的声音告诉斯坦利,免得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把笔记还给他,赶紧离开这滩浑水,趁你还能离开。

      他踏进那个低矮的地下储藏间里,关上了门。

      ——

      雨停了。

      “雨停了,”斯坦利转过头,看着窗外,苍白的阳光畏畏缩缩地出现,被铁栅切割成整齐的四等分,“这种雨,人们一般会以为它能下到世界末日的。”

      “我们真幸运。”

      斯坦利冲律师笑了笑,“难道不是吗。”

      “关于你刚刚的证词,斯坦利先生。”

      “是的,吉布森小姐?”

      “人们会问——我会问,为什么不,比如说,置之不理?烧掉笔记,搬家,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去见一个你不再认为是朋友的人,为之冒险……放弃一切,这说不通,除非。”

      她没再说下去,斯坦利点点头。

      斜照进来的阳光缓慢地从湿漉漉的灰白变成温暖的金色。

      “博士知道吗?”律师问。

      “我认为他可不仅仅是知道,吉布森小姐。他已经利用过这一点了,在莱肯斯顿的木屋里。现在,故事说得通了吗?”

      “如果我把尼娜放到证人席上,她会确认你所说的吗?”

      “她会的。”

      “你很熟悉枪械吗,斯坦利先生?”

      “我没有持枪执照,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但我明白些‘基本原理’,姑且这么说。”

      “例如退弹匣?”

      “例如退弹匣。”

      “最后一块拼图。”律师翻开文件夹,取出一张放大的照片,右上角有鉴证处的数字编号,“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一艘帆船,波拿巴号,原计划两天之后从圣马洛出发,驶往罗斯科夫;一艘来自洛里昂的渔船会在那里短暂停靠,接一个乘客,把他送往西班牙。这个乘客能在开往南美的货船上找到一个位置。”

      斯坦利从吉布森手里接过照片,审视着烧毁的房子,焦黑的房梁像断肢一样探出瓦砾,指向天空。

      “波拿巴号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

      十一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带着行李离开了码头。浓重的海雾犹如雪崩,掩埋了尚在睡梦中的旧城。建筑物的轮廓缓缓浮现,又缓缓隐没。海舔舐着栈桥,帆船和游艇在港口里轻轻摇晃。斯坦利确信自己听到了咳嗽声,但周围只有无法穿透的雾气。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低沉喑哑,像是被扼住了咽喉。

      凌晨五点。

      一群钓鱼者已经出发了,套着橘色防水风衣,拉链拉到下巴,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提着鼓鼓囊囊的帆布袋。他们停在城墙下的阴影里,等那六七个兴致盎然的度假者拐过街角,才继续往前走。尼娜的旅馆在这条小巷的尽头,一辆车停在大门前,红色尾灯被雾气泅开了,仿佛血水。

      前厅里只有萨尔玛一个人,借着台灯光读一本插图比文字多的小说。看见斯坦利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困惑地皱起眉头。

      我们需要和尼娜谈谈,斯坦利告诉她。

      Dans sa tanière,黑发姑娘回答,注意力重新回到书里。

      私下里,这家旅馆的雇员都把尼娜的起居室叫作“兽穴”,半是因为畏惧他们的爱尔兰雇主,半是因为挂在墙上的鹿头标本。尼娜来开门的时候还穿着睡裙,披了一件灰色晨衣。

      “船没有来。”她说。

      “没有。”

      “我希望你们有后备计划。”

      她看着斯坦利,后者看向杰森,逃犯摇了摇头。

      楼下传来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旧地板嘎吱作响,压低了的谈话声。

      “天亮之后我可以打几个电话,也许有人能把你送到圣布里厄,一个运送海鲜的家伙,他的货车——”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萨尔玛跑了上来,看了他们一眼,凑到尼娜耳边说了些什么,双手拧在一起。尼娜回答了几句,她又跑下去了。

      “她说警察来了,”旅店主人转向她的访客,“他们想搜查旅店。”

      斯坦利和杰森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告诉过你们的,要是警察找上门来的话,我不得不把你们交出去,我很抱歉。”

      “尼娜——”

      “你们最多只剩下几分钟,我让萨尔玛拖住他们。从餐厅侧面的楼梯下去,穿过厨房,有一扇侧面通往外面。”

      “谢谢。”

      尼娜在厨房门口追上了他们,塞给斯坦利一把钥匙,“爸爸的船屋,你们都去过,记得吗?好几年没有人到那里去了,屋顶说不定已经塌了,但如果你们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她耸耸肩,从晨衣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车停在巷子里,白色小货车。现在快跑,男孩们,我必须去向警察控诉你们抢走我的车了。”

      他们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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