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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共用晚膳话醋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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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廷钊走至宅第的花园处,那里有一白衣女子正在给花圃除草。她乌黑而有光泽的长发及腰,用发带束于脑后,形成一股粗粗的辫。
细细看去,那女子身上所穿乃是一袭素色单丝罗,质地奇薄,却丝毫不透,抬手投足之际显得极其轻柔婉转。水蓝色丝绢轻拢住纤腰,腰带直垂裙摆,飘然如仙人;只是皓腕上一只大大的玉镯左摇右晃,似乎并不大贴和她不盈一握的手腕。那镯子一看便是最不值钱的菜玉,色泽甚杂。
除完草,她终于站起了身,拎起手边的小花锄,开始打理一株桃花的根系。
这处院落的花园中只有桃花,棵棵皆是她亲手栽下。暮春了,它们灼灼其华的盛日已经过去,再明艳不了几日便会芳菲尽落。
“岫心,该准备晚膳了。”刘廷钊道。
云岫心徐徐转过身来。
若单看背影,她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可那张面孔虽娴静淡雅,十分耐看,双眼中的神态却常常能出卖她被岁月打磨的痕迹。只是她常常眼睑低垂,俯面颔首,令人看不到她的神情,更遑论猜透她在想什么。如此一来,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这种风情与贺兰雪给人的感觉不同。贺兰雪好似一块刚从玉田中采出的璞玉,通透而没有掩饰。纵使她易容乔装,纵使她一身是迷,刘廷钊亦觉得她干净而纯粹,心中毫无险滩与惊涛。而云岫心则更像是她手上所戴镯子的菜玉,固然是美的,可看久了之后你会误以为其中的杂质也是玉石的纹路,是美的一部分。
云岫心今年二十有三,在市井眼中已经称得上是个老姑娘了。算起来,她也和刘廷钊的母亲容嫔有点亲故。
云岫心乃是刘廷钊一个连名字都叫不上的表舅膝下的庶出女儿,有些血缘,可也几乎淡得同水一般了。岫心自幼丧母,十六岁时父亲暴毙,家道中落。当家主母掌家,待她很是刻薄,有时连饭都不让吃饱。云岫心是个有主意的人,便收拾了行李,从浙江海宁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刘廷钊和容嫔。
这么些年来侍奉在刘廷钊左右,主人当她是个高级丫鬟,丫鬟们却当她是半个主子。
“三爷想吃什么?”她问道。
“烹条鱼吧。”刘廷钊道。
“好。”云岫心应了一声,“我这就命人买条鱼来。”
说罢,便收拾了打理花圃的工具,忙着去张罗晚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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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雪不糊涂,虽不是什么懂医术之人,可对自己的身体好歹也知道个大概。不怪夏审言讶异,那“病根子”乃是在刘廷钰身边时落下的。他方才定是有所察觉,才显得十分异样。
不妙,夏审言和廷钊这两个人已知道了太多关于她的事了。他们知道的越多,对她而言,就越危险。
贺兰雪推开了窗,一阵吹面不寒的暖风袭来,她却委实在心中打了个哆嗦。
诚然,她已成功从刘廷钰手上逃出来了,可有些事情却依旧改变不了。她已戒不掉刘廷钰强灌给她的五石散和烈酒,正如同戒不掉对他森森刻骨的恐惧。
廷钊真的不晓得刘廷钰吗?
贺兰雪心中蓦然起疑。
他见过南公瑾,甚至知道百花楼命案中的死者与南公瑾“政见相左”,可却偏偏不识那位素以铁手腕闻名的太子爷……
不对,他是有所隐瞒和掩饰的。
那句“刘乃国姓,你说的人该不会是什么皇亲国戚吧”的问句,现在想来倒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我澄清。
想到这里,贺兰雪忙去枕头下拿出那封信,折成一小块紧紧攥在手中,生怕被有心人拿了去。也没顾着自己衣衫不整,便去寻刘廷钊。
这院落显得十分空旷,除了偶有几个小鬟家丁经过,便再无他人。
贺兰雪寻见了刘廷钊,他正负手立于几株桃树下,若有所思。那杏仁白的锦袍在桃红柳绿的映衬下浑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恰恰适合这个时节。
“廷公子。”她叫了一声。
“嗯?”刘廷钊扭头,瞧见了身后的贺兰雪。
那宽大的松江布中衣下掩盖着的是一副瘦高身板,隔着布衣,刘廷钊几乎能想象得出她肋骨的痕迹。
室外的日光之下,她那突兀的锁骨显得更显眼了。风一略过,衣服熨帖于身,胸前两个突出的小点若隐若现。刘廷钊一瞧,不禁吞了口唾沫。
人皆道,三皇子素来放浪形骸,没少做些游戏花丛之事,可今日竟也会被这种干瘪而毫无美感的身材惹得心旌荡漾,令他心中好生尴尬,不由得暗骂自己。
不,定是因为贺兰雪是胡族女子,与汉女不同——他这样劝慰自己道。尽管贺兰雪从未亲口承认过自己是鲜卑人。
“这两日的叨扰已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了,贺兰雪十分感激。大恩不言谢……”
贺兰雪原本想感谢他一番再表明去意,可刘廷钊正心迷意乱着,哪里还听得进去。
不待她说完,刘廷钊便拉过她的胳膊,快步走开了去。
她太瘦了,握着那细细的胳膊都觉得硌手。
贺兰雪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刘廷钊不悦了,便没敢再吭一声。
刘廷钊拉她走到自己书房内,从书桌后的椅背上扯过一身靛蓝色罩袍,裹在了贺兰雪身上。
“谢谢了,可是我不冷……”贺兰雪刚要脱掉那罩袍,就被刘廷钊拦下:“你一个姑娘家家,莫要这么,这么……”
这么如何?不拘小节?衣冠不整?纵他平常再能言善道,此刻也难以想出一个合适的措辞来,像个口齿不清的小男孩。可能是贺兰雪身上所散发出的冷感所致,使他觉得任何肆意的、有些轻佻的语言在她面前说出来,都是一种亵渎。
“算了,待会儿别忘了去用晚膳。”刘廷钊瓮声瓮气道。再多与她共处一室一会儿他都觉得尴尬难耐。
一个时辰之后,饭菜便备齐了。
云岫心是一把烹饪的好手,她来到府中之后,刘廷钊的膳食几乎都不再经他人之手了。江南佳人不仅长于清歌妙舞,更善于烹调,尤其是对鱼类、莲藕等江南盛产的食材。
一盘盘珍馐端上了桌,十有八九是杭帮菜式。
“岫心姐姐的西湖醋鱼还是这么美味!”夏审言停箸赞道。
云岫心只是低头抿嘴一笑,并不言语。
她一直站在旁边,并不上桌。恪守着一个下人的本分,十分有眼色地帮他们添茶倒水。
“那是自然。这道菜单论食材虽非上乘,可经岫心的巧手,愣是把它给救回来了,变成一道美味。可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呐!”刘廷钊道。
夏审言咂咂嘴道:“腐朽什么?这食材怎么了?我看是你太挑……”
“非也,非也。”刘廷钊说起来头头是道,“京城的水土哪里养的出上好的河鲜?若说鱼虾肥美,还要数水乡泽国,首推洞庭、鄱阳,次推闽浙、苏杭。北地嘛,黄河和汾河若是找对了季节,也有些个世间美味。只可惜,太昂贵了些。”
夏审言微微张着嘴,叹道:“不简单啊不简单,你什么时候对这些这么有研究了?”
刘廷钊撑着下巴,似是一时间想起了许多往事。沉吟许久,方道:“不是我的研究,是南大人告诉我的……”
“南大人?”贺兰雪看向了他。
“没错,正是南公瑾南大人。我曾有机会与他同席,听过他一番有趣的评说。大人才真是参透了‘万物有灵且美’的道理,比我们这般俗人更会体察生活。”刘廷钊叹道,“只可惜,天妒英才……南大人怎地总受奸人陷害?我意已决,这一回不论如何都要为大人出些力,助他摆脱嫌疑。”
夏审言一愣,脑子并没有转过来,完全没弄懂刘廷钊这番话是讲给贺兰雪听的,还正在疑惑他是何时跟南公瑾变得这么熟了。
贺兰雪扒着碗里的米,思索着。一旦她给刘廷钊扣上了一顶“别有用心”的帽子,便对他所说的一切话都有所存疑。
他刻意将话题引到南公瑾身上,是在炮制一枚诱导她的饵吗?
“是啊,我也相信那件事不会是南大人所为。”贺兰雪试探性地接茬道,“否则凶手怎么会那么愚笨,自己杀了人还留在原地不动?”
刘廷钊重重点了点头。
“这些事情谁说得准呢……”夏审言大快朵颐的同时也不忘了插一嘴。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他却时时刻刻都在啰嗦,饭桌上更不例外。
“哪怕真不是他所为,没见到证据之前三司的人是不会相信的……咳……”夏审言突然脸色一变,捂住喉咙。
“鱼刺卡住了么?”云岫心关切道。
他憋得满脸通红,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手指向嘴里伸去,想要将卡进去的鱼刺抠出。
“让你平时话多,老天爷这是在惩罚你。”刘廷钊笑道,一报方才夏审言毫不默契之仇。
“嗯,嗯……”夏审言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愤怒地指着刘廷钊,气得颤抖。身后的云岫心不断轻拍着他的脊背。
贺兰雪见状,径直走到夏审言背后,不由分说便重重给了他后背一击。
一堆被咀嚼过的食物伴着涎水被吐了出来,自然,也包括那根鱼刺。
刘廷钊皱了皱鼻子,道:“好好一桌菜,就这么被你毁了……”
“呸!”夏审言啐道,“刘……”
刘廷钊忙向他投去一个警示的眼神,他这才想起来刘廷钊现在的身份是位“姓廷名钊”的小商人,不姓刘。于是连忙噤声,将一肚子的不快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