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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望闻问切见疑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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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审言双手托腮,望着两人,不满道:“我说贺兰姑娘,你若再不喝,这药可就要凉了!”
刘廷钊知他感到被冷落了,便道:“是呀,快喝吧,夏神医亲手煎了许久呢!”
贺兰雪将信往枕头下一塞,方要下床去端药。刘廷钊却道:“你还害着风寒,在床上待着吧,莫要乱动了。”说罢,他便端过了药碗,送来她身边。又轻轻吹了吹,拿小瓷勺在碗里缓缓搅拌几下,才双手递给她。
贺兰雪之前没被人这么“伺候”过,更何况还是一个穿金戴玉、风度翩然的七尺男儿。瞿家在成都虽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可碍于瞿清浅的特殊状况,他们二人是很少教人在身边服侍的——毕竟“好男风”这种事情,在乡里乡亲们看来总是一件不小的绯闻,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贺兰雪徒然顶着“二奶奶”的名号,却干着半个丫鬟的活儿。
刘廷钊转身去取蜂蜜,还不等他拿来,她便将碗中之药一饮而尽了。
“不苦么?”他问道。
“还好。”贺兰雪抿了抿嘴。
见她唇角还沾着药汁儿,刘廷钊拿出了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贺兰雪道了声“多谢”,接了过来。这方素帕拿在手中,触感柔软;细看去,边角处还绣有些小巧的花卉。贺兰雪一时觉得用它来擦嘴简直是暴殄天物,索性也只是轻拈起一角,装模作样地在唇边拂了拂。
刘廷钊将这一系列动作收入眼底。
她的双眸并不似汉人那般乌黑,而是一种比土地深、比青丝浅的颜色,亦或者是那黄昏时朔方胡地广袤无垠的大漠的颜色。总之,那是一种异域情貌,与中原女子并不相同。若非她平日里扮作男装时总是刻意眯缝着眼,那双眸子必会成为她浑身上下最顾盼生辉之处——正是这种神态,没有柔情,静如波澜;既不温婉,亦不尖锐。她就这么看着你,让你觉得接近不了却又难以离开,正如那贺兰山缺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然而,这并不应当是一个女子常有的神态。
可是为什么,世间竟有女人费尽心思只为故意掩抑自己的姿色?
“你是鲜卑人?还是……”刘廷钊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贺兰雪一凛,把目光转移到地面上,双睫遮蔽住了她的眼睛:“不,我是四川人。”
“你可知道,现在的京城对于一个鲜卑人来说有多危险?”刘廷钊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那句话。
不假,京城是危险的,尤其是对一个异族。
倘若当初刘廷钰没有一口认定她是个鲜卑人,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苦痛加诸她身了。
刘廷钰对待异族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四个字而已——见之,杀之。当然,他也不会吝惜在“狗杂种”们将死之际赏赐给他们最后的折磨。
“咳、咳……”夏审言刻意发出点声音打断道。
刘廷钊从绵长的思虑中醒过神来,对贺兰雪道:“贺兰姑娘,让咱们夏神医帮你瞧瞧脉吧。”
“这,这多不好意思……我已经叨扰你们够多的了。”贺兰雪面色发红。
“不打紧。”刘廷钊道,“夏神医悬壶济世,妙手仁心,越多人找他瞧病他心里就越开心,是不是”
刘廷钰把“神医”这两个字拖得老长,夏审言表面上虽不自在,可心里自是极美。
“那是……”他阴阳怪气应了一句。
贺兰雪见状,便将右手伸了出来。
没有忸怩之态,亦不讲究男女避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汉家女?刘廷钊更确信她不是个汉人了。可这一口川音浑然天成,夹杂在京城官话中没有刻意捏造的感觉,又委实令人难测。
她的秘密,还真是多。
头顶一块淤青的夏审言两只眉毛纠结在一起,脸拧巴得像个多褶的包子。若不是砸吧了一下嘴,刘廷钊真要怀疑他是犯了便秘症了。
“如何?”他问。
夏审言不言语,只是轻摇了摇头,手依旧搭在贺兰雪的右腕上。
“这家伙该不会是给猫猫狗狗看多了病,忘记了怎么医人吧?”刘廷钊心中默默道。
“你平日里来月事的时候,是否小腹坠胀、四肢水肿?”夏审言突然正色道。
贺兰雪一愣,原本苍白的脸迅速胀红了,她不得不承认夏审言说的没有错。
“喂!你问一个姑娘这种事儿做什么!”刘廷钊“挺身而出”。
“没事……夏先生说得对。”贺兰雪道,虽一直颔着首,言辞之间却也没有丝毫讳饰。
“夜里睡得可安稳?”夏审言继续问道。
贺兰雪无奈地摇摇头:“睡不好,常常做梦。有时累极了,可还是睡不着。”
“当是这样,当是这样的……”夏审言自语道。刘廷钊也很少见他这般严肃,便问:“这是什么病症?”
夏审言抓了抓头发,苦想良久,方道:“并非是一种疾病。”
若换到平时,刘廷钊见了他这幅样子,只会觉得滑稽可笑。可是这次,他却感到夏审言是认真的了。
“夏先生,你……可以直说的……”贺兰雪低声道,似是鼓起了很大勇气。
“我……”夏审言踌躇片刻,“我还是先去出个恭再来吧……”
语毕,扭头便走,还朝刘廷钊使了个眼色。
刘廷钊也道:“啊呀,我有点饿了,去找点东西填饱肚子再来。”
夏审言一溜烟儿走出去好远,刘廷钊终于受不了了,冲他道:“成了成了,就在这儿说吧,她听不到了。”
“唉……这……”夏审言却还是似只无头苍蝇般来回踱着步,除了叹息,嘴里蹦不出其他词儿来。
“平常那么啰嗦,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变成这样,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刘廷钊道。
夏审言颇为为难地拍了拍脑门,那声音响亮极了:“刘廷钊,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我,我不说话……是因为……”
“因为什么?”刘廷钊深谙他这一着急就结巴的毛病。
“她只是个年轻姑娘啊……怎会有这种症状?我,我哪里敢信……”
“你快说!”刘廷钊不耐烦了。
“这一通望闻问切下来,加上她昨日那般情难自控的表现,凡此种种,皆像极了一个人……”
除了猫狗之外,夏审言居然还真的医过人?刘廷钊闻言,心中最强烈的疑问并非是贺兰雪的病情,而是这个。
不假,他医过人,并且那一回被他医的还不是个一般人——刘廷钊终于想了起来。
正在不久之前的某个雨夜里,端本宫的人急匆匆夜访太医院。那日时辰已晚,若他没记错,是已过了子时了。偌大的太医院只剩下夏审言一个后辈在苦苦钻研医书,正巧被碰上,便拉去了端本宫救急。
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太医,之前从未医过人,谁料医到的第一个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实乃世事难料。这一切都是夏审言亲口告诉他的。
“你是说……‘郑若虚’么?”刘廷钊已然猜到。
在背后不提“刘廷钰”这三个字,是他们多年来的默契,亦是许多人眼中一道不成文的铁律。
“没错。”夏审言道。
刘廷钊不禁捏紧了拳。
太子偷偷服用五石散,手下还养了一批来自四海的方士,供他们终日炼制一些不知所谓的丹药——这些几乎都是四道宫墙之内公开的秘密,唯一被蒙在鼓里的恐怕也只有清心殿内日理万机的皇帝了。
嗜酒、服药、炼丹,这些见不得光的喜好如抽丝剥茧一般,快要将刘廷钰的身体拖垮。至少作为兄弟的刘廷钊能明显看出来,他一日日地消瘦了下去,脾气却日日见长,变得越发暴躁易怒、反复无常起来。
贺兰雪的身体状况和他很像,言下之意,便是她亦嗜酒、服药、炼丹。即便是现在没有,以前也定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如此过活。难怪夏审言不信,换做刘廷钊自己,也十分难以接受。
“是啊,她还只是个年轻姑娘……”刘廷钊喃喃叹道,心里却像被什么尖锐之物扎了一下一般,倏忽一痛。
她那么恨刘廷钰,说不定……
“说不定她的痛苦便是拜他所赐。”刘廷钊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切中肯綮。
“刘廷钊,你看看,你整日招惹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啊?”夏审言责问的语气当中满满是对刘廷钊的关切之情,刘廷钊听了,心中十分感激。只是贺兰雪身上暗藏玄妙,像一朵悬崖边的奇花异卉,既危险又诱人。比起诱人之处来,个中危险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贺兰雪是一根线,一根能牵扯出刘廷钰和南公瑾两条大鱼的线。他是不会轻易放走她的。
“莫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他拍了拍夏审言的肩膀,“用完晚膳再从长计议吧。想吃什么?我这就吩咐岫心去做。”
“唉……”夏审言一拍大腿,恼得说不出话来。心道:阿钊呀阿钊,见你活了这么大却依旧如此糊涂,我还有心思吃什么?太子和南公瑾,哪一个是我们开罪得起的?愿你谨慎处之,万莫要引火自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