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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京城晚来天又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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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雪那一击看似简单,实则不然。云岫心看得出,那力道和位置都是颇为讲究的,不然也不可能一掌便让夏审言“解脱”了。她长长地望了贺兰雪一眼,然而后者却并未察觉。
“你可还好?”刘廷钊问夏审言道。
夏审言斜睨了他一眼,心中有气道:“托您的福,还没给噎死!”
刘廷钊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玩笑话有些过火了,一时间态度变柔和了许多:“夏神医,你就别恼啦!这餐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去隔壁屋喝些茶,用些小食可好?”
贺兰雪帮着打圆场道:“是了,夏先生,喝点茶嗓子会舒服些。”
“我是看在贺兰姑娘和岫心的面子上才去的,所以,你,你……”
“成啦,快些来吧。”刘廷钊站起身来,庸散地伸伸胳膊,扭扭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门向隔壁屋子走去。
夏审言心中一顿咒骂。若不是碍着刘廷钊的皇子身份,他绝不会压抑自己从小到大无数次极度想跟眼前这人动手的冲动。
这么些年来,夏审言受他的气都受习惯了,可也始终没有真正“记恨”过他——因为夏审言知道,刘廷钊虽表面上常显得乖张无礼、张扬倨傲,内心却是十足十的良善。比起刘廷钰、南公瑾之辈不知道要干净多少。可无奈,这些也只有他知道,旁人眼中的三皇子似乎并不如此。
民间流传着一曲这样的小调:“百姓苦,甲午钰刺骨,立耑墙外草不生,童稚碾作灰与土;万民忧,己亥刀如钩,一剜世人囊中宝,二剜罗敷来入彀。”
小调的前一半说的是太子爷刘廷钰。之所以叫“甲午钰”,乃是因为他生于甲午年。“立耑”二字拼成个端本宫的“端”,所指再明显不过了。一旦被刘廷钰怀疑是鲜卑人,休论妇孺,一律不放过。“童稚碾为灰与土”便是此意。
至于“己亥刀”,讲的则是己亥年出生的三皇子了。古时先民常将“钊”作“刀”意,故得此称谓。
京城中几乎无人不知三皇子刘廷钊有两大“雅好”:一爱异宝奇珍,二爱翩翩佳人。若想要投其所好,选这两样准错不了。
若换到寻常富足人家,他年轻贪玩倒也无妨。可他是帝王后嗣,又岂可不务正事,只顾着流连花丛,浅吟低唱?
夏审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刘廷钊自己不急,更不听人劝。名声不好,也毫不在乎;受不受皇帝重用,于他而言更是无所谓的事。
圣上膝下共有五子,除开太子和刘廷钊,便只剩下早夭的二皇子,生性怯懦的四皇子与尚未成年的五皇子了。这平平安安活在世上的四个皇子之中,数刘廷钰最有为政之才。只是他手段残酷,性情暴虐,心无仁德之念。此乃霸道,而非王道。
在这个庞大的帝国中,清心殿里皇帝轻叹的一口气便能化作荆南赵北的一场狂风骤雨。继位者掌舵的不只是王朝,更是无数生民的生死。只可惜,从刘廷钰到刘廷钊,大抵都不合格。
今日,云岫心准备的小食乃是杏仁豆腐和桂花蜜汁藕两样。
这两样甜品在川系菜中亦出现过,只是出自一个居住在京城的江南女子之手,味道便有所不同了。
杏仁豆腐细嫩极了,入口即化。被切得十分整齐的几小块安放在青花瓷浅碟中,小巧精致。那带有几分暖意的杏仁白令贺兰雪想起了刘廷钊的一袭杏白色锦袍,在桃枝掩映下羽化而登仙。
不知是因为鱼刺带来的疼痛还未褪去,还是因为这些小食做得太过美味,夏审言此时一言不发,品尝着云岫心的手艺,模样很是儒雅。
桂花蜜汁藕的糖汁粘稠极了,整体呈深红色,想必是花了好些功夫才熬制而成的。
粗壮的藕被切成了极薄的片,每一片都只比指甲盖厚那么一点,在糖浆的浸泡下它们已从雪白变成了暗红,展展躺在温润的甜蜜中。
每个藕片上的九个孔中,皆有嵌在其中的糯米。
糖浆的味道和灌糯米的手法决定了一道蜜汁藕的美味程度。若手法得当,即便是将藕片得再细,藕孔中的糯米都不会掉出来。
贺兰雪夹起一片来尝了尝,发现这味道委实与她在四川时吃到的不同。这种感觉,甜中带有一丝微酸,杜绝了过分的甜腻,让藕更清脆爽口了。
“我突然发现,杏仁豆腐沾着桂花藕的蜜汁尝起来也不错。”刘廷钊道。
“呵……”夏审言放下手中筷子,“那可是豆腐,怎么能那么吃?”
“谁告诉你这是真的豆腐?”刘廷钊笑道,“岫心,你告诉夏神医这是什么。”
云岫心解释道:“杏仁豆腐并非真正的豆腐,而是以杏仁成露,凝固后做成豆腐状,故得此名。”
夏审言不满地哼了一声。
贺兰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香茗的清新之气弥漫口中,与方才的甜味两相中和,尝不出半点茶的苦涩。
刘廷钊府上的好吃好喝、好酒好茶并没有让她产生任何留意。她只一心盘算着怎么离开,好快点去帮南公瑾查清楚真相。
“呦,起风了。”刘廷钊道。
半掩着的两扇门被吹得“哗啦哗啦”一开一合,似是晚来欲雨。
“昨儿才晾出去些东西,我这就去收了。”云岫心道。碎步小跑,跑出了屋门。
“我去帮忙。”贺兰雪道。她此举一半是出于对云岫心亲手调制美食的感谢,一半则是想从她口中打听些关于廷钊的消息。
“别去!”刘廷钊一把拽住了她,“你落水染上的风寒还没好,这时候又出去吹风,万一更严重了怎么办?”
贺兰雪蓦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从未被人这样关心过。
若换到瞿清浅那样的谦谦君子,遇见此情此景,大概也只会笑着劝她:“阿雪,当心着凉。”
贺兰雪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对廷钊的揣测会否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须臾之间她又否定了这个一闪而过的想法。毕竟,她脚下踏着的是京城的土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简单。轻信于人总是危险的。
白天刘廷钊披在她身上的宽大罩袍还被她穿着,此时那一双大手又亲自帮她裹紧了些。
“你可真瘦,应该多吃点。”他道。
贺兰雪一笑,低下头去。
她也不想这么骨瘦如柴。
屋外窸窸窣窣下起了雨……
刘廷钊笑道:“都说春雨贵如油,可今年的雨又哪里贵了?啰哩啰嗦的,下个没完。”
雨点一滴滴落在大地上,她的心也好似被千万只蚊蚋叮咬一般,轻微的刺痛伴着痒,想挠一挠却怎么都碰触不到。
“贺兰雪,忘了吧!别再这样不争气了!”她心道。
她不是个胆小的人,可雨夜是她的隐疾,更是刘廷钰在她身心刻下的重重伤疤。
刘廷钊看出了她的异样,忙问:“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贺兰雪摇头道,“廷公子,来京城能遇上你和夏先生真乃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我尚有要事在身,怕是不能久留了……”
“可你的身体尚未恢复……”
“我也是走过江湖的人,这些个小病小灾,本不算什么……劳你们挂心了。”贺兰雪扯出一抹笑,“只是你们的恩情,我怎么回报才好呢?”
“把病养好再走,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回报了。”刘廷钊认真道,“况且我过几日还打算去查查百花楼之事,看能不能为南大人出点力,你不要一道么?”
“我……”贺兰雪的心突然产生了一丝奇怪的动摇,连她自己也讲不清究竟是在为什么而困惑。
“算了,先别说这些了。反正你今日也走不成不是?”
“那我们现在做些什么?”贺兰雪含糊地拉开了话题。
“吟诗作对?”刘廷钊饶有兴致问道。
“那可悬……”贺兰雪道,“我没读过几本书的。”
“这么巧,我也是。”刘廷钊嘿嘿一笑。
他的确不怎么爱读书。那些硬被逼着念进肚子里去的儒法道墨、兵书史料用来糊弄糊弄太傅完全没问题,也总能顺利从他父皇眼皮子地下蒙混过关,可刘廷钊自己心中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些玩意儿,他读进嘴的多,读进心的却几乎没有。
可那又如何呢?反正刘氏的江山将来是刘廷钰的,又不是他的。刘廷钰饱读诗书就足够了。至于他,喝花酒都比读书来得畅快。
“其实也无妨,女子无才便是德。”刘廷钊道。
“还是有才的好。”贺兰雪道,“我若是能再活一回,才不要学什么拳脚功夫,定要去读书。”
“早看出来你会些拳脚啦……”刘廷钊笑道,“拳脚功夫怎么了?那可也是真刀真枪的本事。读书人的花架子太多,你没听过有一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贺兰雪又沉默了。
在她看来百无一用的恐怕倒是武艺吧。这种低端的技艺,调节贩夫走卒之间的矛盾,收拾小偷小摸的扒手和半路劫道的绿林皆不在话下,可一旦碰上了权势与阴谋,纵你有再厉害的匹夫之力,又有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