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旧）》安塔列斯

28、吾无忧

　　漆黑的桐木凳上，铺陈着柔软的长方形靠垫，雪白的夏布在风中簌簌作响；低矮的黑漆方桌偏安一隅，托盘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正是日子缓缓，阳光散散，适合享受一场悠闲的下午茶。
　　赵萱倚栏而坐，把宝贝琴抱在怀里，随手拨出几个琴音，抬头笑道：“我原以为，还要再过些时候才能看见它呢。”
　　郢玄握杯的手指一动，仿佛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用力，他顿了顿，方说道：“玄今日前来，一是还琴，二来…是向郡主辞行。”
　　“辞行？”赵萱略略惊讶。
　　“再过几日，我便要随父前往潼南。”
　　“潼南啊……”赵萱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南诏蛮地，潼关险阻，不简单呢……”
　　郢玄微微一笑，似是不置可否。
　　“小侯爷此去何时回返呢？”赵萱放平古琴，趋身问道。
　　“少则数月，多则半年。”
　　“这样啊……”
　　两人之间一阵短暂的沉默。
　　“湖上一曲，至今难忘，”少年突然说道，不可避免地在脸上泛起淡淡红霞，“再求郡主一曲，可好？”
　　赵萱眨了眨眼，眸中浸染出丝丝笑意：“小侯爷想听什么？”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轻声说：“只要是你所奏，什么都好。”
　　“如此……”赵萱想了想，罗袖一展，把琴置于膝上，略一停顿，左手触弦如蜻蜓点水，右手跳跃出零散的泛音，初时清微，渐渐舒缓开来……却是一首《送别》。
　　……琴音恬美，曲调舒畅，并无明显的起伏跳跃之感，却淡远悠长，缓缓流入人心，平添一抹难以言说的轻微惆怅……郢玄静静地听着，看少女微微垂首，素手拨弦，神情散朗，偶尔抬眸一笑，那笑靥仿佛掩映在水天之间，忽忽如有光芒。
　　心仿佛薄如蝉翼，有不能承受之轻……他转头垂眸，握紧了双手……风乍起，又见碧水微澜，仿佛生命轮回到尽头，也不过如此……
　　琴声层层反复，绵延流转，终于悠然而止……而那听琴的人儿却仿佛沉醉其中，半晌不语。
　　赵萱住了手，轻轻笑道：“似是惆怅了些，待我换个调子……”她的话还没说完呢，却见少年猛地转过身来，直视着她，目中神色异乎寻常……她心头一跳，又听得少年开口说话，那嗓音也不同往日，显得急切，断续，颤抖得厉害，令她不由自主张大了眼睛……
　　郢玄紧紧握住双手，手心中全是汗水，那些话在他心中反复了多次，如今对着这人，看她睁大一双莹莹美眸，略带惊奇地望着自己，所有预先想好的话语全忘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该死，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心脏一下下的，仿佛就在耳边鼓动，翻涌的空气中，传来他自己的声音：
　　“……你等我，好不好？”
　　时间仿佛停滞，连那水面流动的风都仿佛突然凝结不动，北坡的萱草无忧无虑地开着，耳边似传来它们的窃窃私语……他掌心的汗水流成小溪，呼吸炙热急促，紧紧地盯着她，生怕错失她的回答。
　　赵萱微微有些呆愣，少年的声音、表情、话语，恍恍惚惚似是越过时间的洪流，猛然来到她面前……仿佛是某个时空，某个似曾相识的梦，忽然陨落在手中，意念转动间，有什么东西从那些隐藏的、晃动的、纷乱的心绪里，破茧而出……
　　她沉默得太久，久到让人误以为是拒绝。少年的目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脸上也褪去血色，显出些微苍白来。
　　……他应该骄傲地掉头离开，还是该漠然地作出毫不在意的模样？郢玄猛然调开视线，扭头看向别处，他用了全部力量来控制自己，才没有上前抓住那人，叫她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来。
　　阳光依旧明媚，斜风依旧轻柔，他却丝毫也感受不到似的，心如融雪般迅速冷却，可为何依然还有痛觉存在？
　　“郢玄……”
　　少年浑身一震，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心不受控制的，忽地提到了半空——
　　身后那人轻轻吸了口气，说道：“十月初四是我生辰，你可赶得回来？”
　　那嗓音化去软糯，宛如纯银一般清脆动人，他愣在原地，仿佛半晌才明白其中意味，喜悦先是丝丝缕缕，带着不敢置信的犹疑沿着血脉攀升，尔后忽地奔流汹涌开来，流淌过整个心房……
　　“你……”少年转过身，声音低哑，垂握的双手忽紧忽松，“再说一次……”
　　赵萱翘起嘴角：“我的生辰……没有礼物，可是不行的哟。”
　　少年的双眸陡然一亮，无法遏制地流露出狂喜的神采，他上前一步：“好……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可以……”
　　赵萱忍不住吃吃一笑，侧目横波流盼：“我想要天上的星星，怎样？”
　　少年目不转瞬，把话语说得很轻，却一字一句俱是发自肺腑：“但凡我能做到，全凭你一句话。”
　　赵萱一愣，旋即深深地笑了，那笑容清新灿烂，不饰矫揉，浑若清晨的微露，雨后的彩虹；燕尾划破春水，荡起的迷人涟漪；山林芳菲尽头，最高的那枝桃花……
　　郢玄痴痴地看着，惟觉目眩神迷，恍若置身于一个至美的梦境，直教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悠悠碧水悦亭，映照出人影成双，偶尔微风过处，水波荡漾，更是醉说痴怜，惹人无限遐思……
　　玉版从拐角的山石后探出头来，远远望着那二人，咬着手绢，心头哀叹连连：为什么自家那副作弊专用的水银骰子找不到了，害她玩掷卢输给葛巾，这下可好，什么好差事全让葛丫头占了去，自己就得来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计。呜～拆散有情人可是要遭天谴的，她那主子不定在心头怎么唾弃她呢！唉，她这丫头做得，命苦哇！
　　她叹了口气，脚下却毫不迟疑地拐上前去，还不忘拿眼速度打望，看她家主子笑得眉眼弯弯，那小侯爷在旁边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嘿，八卦的因子在她血液里沸腾，果然有戏！
　　赵萱早望见玉版身影，见那丫头走到近前，礼全言恭，就是目光烁烁，在自己和郢玄之间瞄来瞄去，便知此人老毛病又犯了。
　　嗯，她笑嘻嘻地瞟了那人一眼，那人立时收敛了许多，只一双眼珠子在眼皮底下骨碌乱转，显然是不甘心来着。
　　她心下好笑得很，碍于郢玄在场，也就不与那丫头一般见识，只吩咐了几句，便起身亲自送郢玄出去。

　　于郢玄来说，此番归路自与来时不同。少年情思初定，心花怒放，欢乐满得似乎要溢出来，瞧着身侧那人，只觉不够，恨不能把刹时化作永恒，就这样伴着她，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赵萱只管抿着嘴儿发笑，这呆子一路盯着她瞧，目光几乎要把她的脸烧着了，和他说话，他也回答得颠三倒四，让人忍俊不住却又在心头生出一丝甜蜜来……
　　无忧亘上，萱华烂漫，赵萱顿住脚步，俯身折下一管萱草，回头看着郢玄微笑：“这花还有个别名，叫作‘一日百合’，朝开夕落，最是难得……”
　　“很美……”少年回道，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赞花。
　　赵萱斜了他一眼，目光似嗔似喜，素手执花，递上前去：“喏，送给你。”
　　啊？！郢玄刚要伸手去接，却见少女皎然一笑：“萱，字忘忧，愿君此行无忧无惧，平安归来。”
　　“忘忧……”少年凝目注视着心上人，低声地念了一遍。这二个字浑然似在他心中滚过无数遍，此刻叫出口，仿佛带着他全部的感情和隐密的渴望，直要惊动了三世十方……他心头情潮翻涌，几不能自已，伸出去的手在触碰到花枝的瞬间，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人的手。
　　嗳，赵萱轻轻一抖，只觉得那有力的手指微颤着，带着一贯的倔强，牢牢抓住自己不放……
　　少年面上燃烧着火一般的颜色，滚烫的、强制的目光，也如同火一般燎人。
　　赵萱终于败下阵去，眼神闪烁着，投向别处。
　　“忘忧……”少年的目光追逐着赵萱闪避的眼神，低声地、轻轻地呼唤着。
　　赵萱偏着头，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面颊上有一个无声的笑靥儿。嗳，算啦，她动了动手指，反手握住他的手，感觉少年身体一震，立时回握过来，几乎弄痛了她的手。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走了啦……”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笑得极其开心，赵萱顿了顿脚，拉着他走下无忧亘，又踏上铺着石子的萦纡甬道，抄小路朝园门走去。
　　沿途无人，就连鸟雀也不来打扰，一路安静得什么似的。两个人现在都不说话啦，惟有从紧紧交握的手指间，能感到彼此卜卜跳动的血脉，合着空气中甜腻的花香，混合成非同一般的记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如何放开了手，一切到了最后，都显得混乱而模糊，惟有少女站在荼蘼架下，朝他浅笑道别的情景，是那么的清晰……
　　郢玄忍不住停下脚步，圆明园的拱门早就看不见了，却仍引着他频频回首。还是来时那小厮引路，思量打探的目光也越发露骨。郢玄哪里注意这个，他整个人仍淹没在那种狂喜中，嘴角带起的笑意，透露出心中的甜蜜喜悦，任谁都看得出。

　　“到底丢到哪里去了呢？”玉版一边嘀咕，一边手不停歇的把屋子里各个摆设器物都捣腾了一遍。
　　她这般如蝗虫过境的行为，终于引起了某人的侧目。
　　许是那其中逼人就范的意味太过明显，玉版扛不住地乖乖蹭过来，讪讪笑道：“主子明鉴，婢子就是找找那副水银骰子罢了。”
　　“哦～”那人放下手中书卷，慢悠悠地腾出手来摸了摸下颌，“那个呀……”
　　“噫？主子记得放哪里了？”
　　“如果是那个的话……”赵萱目光飘向屋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像被我丢在宫里面了。”
　　啊？！玉版摇摇欲坠，遇见这人，她真是欲哭无泪！天可怜见，她那逢赌必赢的宝贝骰子啊！

作者有话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送别》，李叔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