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旧）》安塔列斯

29、起青萍

　　五月夏至，梅子流酸，芭蕉分绿；墙角荼蘼缱绻，二十四番花信风唯候天棘，眼看已是韶华胜极。
　　圆明园内，一众侍女早已争相换上单薄夏衣，那燕燕轻袖，盈盈裙裾，较之春日，更觉绮丽无比。
　　惟有那香榭丽舍主人甚无情趣。桌上搁着半幅笔墨，榻前散着几篇残棋，琴弦未调，丝线纷乱，诸事潦草，只作百无聊赖。
　　“主子，屋后的山丹子开成一片了呢，红艳艳的，煞是好看……”葛巾温柔讨喜。
　　“主子，水阁的锦鲤都快有一肘长了，不如……”玉版快嘴伶俐。
　　“菡萏都打苞了……”
　　“小绿又学会说新话儿了……”
　　二婢你一言我一语，无奈某人只是掀了掀眼皮，复又软趴趴伏在窗前，动也不动。
　　那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叹了口气。
　　她们这主子害着无聊病呢，对，就是无聊病，这痼疾每隔上一段时间总归要发作一回，形神怠弛，百事俱废……究根结底，无非是闲极反惰，无以度日而已。可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坏就坏在那人穷极生变，到了最后，多半要惹出一两场祸事，换来一顿训斥或者禁闭。如此这般，怎不叫那二婢揣着前车之鉴，费尽心思找些花样儿来引她注意。
　　唉，那二人正苦于无计可施，在那里长吁短叹，可巧就有人前来解围，说是王妃请郡主过畅春园相见。
　　二人心中一喜，手下再不迟疑，麻利地拖了那人来梳洗打扮，未几，便把个人收掇得齐齐整整，笑容满面地送出门去，只盼王妃目光如炬，手段霹雳，治治自家主子这惫懒无赖的模样儿。

　　且说，赵萱带了一个小丫鬟，慢悠悠地摇进了畅春园，穿垂花门，绕抄手游廊，履穿堂，过插屏，在一路此起彼伏的问安声中，来到正厅廊前。
　　“郡主来了！”
　　那廊下丫鬟见了赵萱，一面忙着行礼，一面打起帘子向里面通传。
　　赵萱把自家小丫头留在门外，便抬脚跨进门去——
　　厅堂正中，罗汉榻上，她那王妃娘亲居左而坐，右手一位绿衣丽人，美姿容，意态不俗，正倾身覆于几上，似与自家娘亲相谈正欢。
　　赵萱面上不动声色，上前几步给王妃行了常礼。王妃略略点头，将那绿衣丽人指与赵萱：“七儿，来见过你姨母。”
　　嗳，赵萱心下蹊跷，才听说自家老妈的娘家亲戚，今儿个就见着一本尊，真叫一个稀罕咧！
　　想归想，她动作却不迟疑，当下移步过去见礼，口称姨母，分外乖巧。
　　那美人姨母甚是大方，一把扶住她，拉到身前左看右看，啧啧赞不绝口，又欲解下身上玉佩算作见面礼，被棣亲王妃阻住：
　　“之洮不可，她小小孩儿，哪里当得起这个？”
　　宁之洮嘻嘻一笑：“姐姐何必小气，难得一见佳儿，这么个玩意儿算作什么。”说罢，将那玉佩往赵萱手中一塞，“姨母给你的，可别嫌弃姨母面子。”
　　赵萱拿在手中，却见是一件玉带勾，其上凤鸟清丽柔媚，展翅欲飞，雕功之精细，玉色之纯粹，便是她这等不识好歹之人，也知此物怕是价值连城。
　　嗳，她看看自家娘亲，又看看强势姨母，抿嘴一笑：“娘亲、姨母在上，七儿原来还是个香饽饽呢……”她捧起手中的玉佩，“这么贵重，便是七儿也从来没见过的，姨母拿这个当见面礼，可不是把七儿当女儿疼到心里去了么？”
　　宁之洮闻言大喜：“我的儿，这话儿甜的，都说到姨母心里去了。”
　　棣亲王妃侧目嗔道：“你啊……可小心宠坏了她。”
　　“那也是该的，”宁之洮拉着赵萱，侧头冲棣亲王妃笑道：“……好像看到了姐姐儿时模样，怀念得紧，心中欢喜得很呢！”
　　棣亲王妃轻轻一叹：“这么些年，还是这性子不改……”
　　“改不了的，”宁之洮一挑柳眉，“我可不能让爹自小的板子白打了去。”
　　棣亲王妃一笑，转而又问道：“不是说与连儿同来么，怎不见佳儿？”
　　宁之洮扯住赵萱不放，将嘴一撇：“我那不肖子哪有七儿这般贴心，早不知野到哪里去了。”
　　赵萱在旁，见自家娘亲眉尖微簇，复又平展开来，不由在心头又嘀咕上了。但看这小姨与自家老妈一派姐妹情深的样子，更兼那举手投足间的飒爽劲儿，哪见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宁之洮转过头来，握着赵萱的手笑道：“姨母有一子，名唤目连，算起来比你小上一些，待他进府，姨母再叫他给你见礼，你姐弟二人可要多亲近亲近。”
　　赵萱眨了眨眼，巧笑嫣然：“七儿早想有个弟弟当伴儿呢，可巧就有了。弟弟何时来，七儿可是盼望得很呢。”
　　“瞧这姐姐当得！”宁之洮转首对棣亲王妃笑道，忽又感慨，“我那目连儿若有七儿半分，我便心满意足了！”
　　嗳，赵萱噗哧一笑，照这样说来，那目连表弟可不是个比她还顽劣的主儿么？这倒是有意思了……
　　“我的儿，你笑什么？”宁之洮逮住赵萱不放。
　　“姨母在上，七儿是想啊～”赵萱缓缓说道，带出十分的仰慕和真诚，“姨母如此风采，目连弟弟也定是不俗！”

　　话说，我们亲爱的赵大郡主从来喜欢言不由衷，不承望这一次，却偏偏被她说中了——
　　长条翘头几案上，大理石插牌气派典雅；博古架侧旁，长生兰清绿脱俗；大理石挂屏上水墨迷离，展示着云壑飞泉，松涛烟雨。左侧黄梨木椅上，一男童正襟危坐，形容虽小，却是腰背笔直，目不斜视；捧茶细抿间，姿态端方，浑若小大人一般。
　　赵萱心知，这便是自家的小表弟了。
　　可……这分明就是一世家子弟家教优渥行端坐直的标准版本，无关年纪，与她那姨母诠释而来的形象相差不是一点两点的哦？
　　赵萱内心正自纠结，那边宁之洮早拉她坐到自己身侧，亲亲热热地问了几句话儿，又指着下首的男孩对她说：“我儿，这就是你那表弟目连，从祖姓宁，小字辟莲。”
　　赵萱应了声，笑着看过去，呃，那孩子坐在椅上，脚尖都够不着地的，却能稳稳地走下座椅……瞧他那抬手施礼，口称姐姐安好的模样，四平八稳，如果不看脸的话，活脱脱就是一小老头啊小老头！赵萱在内心大叫，口中却赞道：“弟弟好气度，果然沉稳不凡。”
　　“哎呀呀，七儿可别夸他，”宁之洮夸张地撇了撇嘴，“这孩子打小就是那副怪模样儿，叫我这做娘的一点儿乐趣都没有……”
　　赵萱敢发誓，她绝对看见那小男孩的眉头跳了跳，似是隐忍。
　　“……如果可以啊，我巴不得和你娘换一换……”她那亲亲小姨还在很有精神的哀怨。
　　嗳，赵萱忍笑忍得辛苦，原来如此……怪好玩的呢。
　　她玩心大起，再看过去的目光，不由变成了颇有意味的端详——嗯，果然是矛盾呢，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还有着水嫩嫩的嘴唇和肤色，却生得眉锋如刀，一双凤眼开合间，透出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老成与持重来……嗳，可恨的家族荼毒啊！
　　赵萱自动在心中为自己这位新来的表弟定了调子，眼见对方也静静地盯着自己瞧，不由先自笑了笑，主动问道：“目连表弟是第一次来京城吗？”
　　“是。”男孩子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爽快和简洁。
　　“邺都八大名胜，可是已游览过了？”赵萱又问。
　　“是。”
　　“那……目连觉得京城好玩吗？”
　　“极好。”男孩又是两个字。
　　嗨，赵萱来了兴趣，自自然然地走过去坐下，又老实不客气的拉着自家小表弟，露出长姐式亲切笑容，根本不理会对方向后挪动的行为:
　　“真好，目连弟弟头次来，便把京城玩儿遍了，姐姐我住在这儿十几年了，却连八大名胜都没看全……”她一边说，一边不忘用眼睛瞟着自家老妈，其意昭昭，是人皆知。
　　可惜，她那美人娘亲肃了她一眼，便侧头与自家妹子窃窃私语，根本不理她这个茬。
　　赵萱嘟了嘟嘴，看了看面前的小人儿，又在脸上咧开笑容：“目连弟弟，你最喜欢邺都八胜的哪一景呢？”
　　小人儿盯着她，眼睛似乎都不眨一下：“独钓中原。”
　　吓，赵萱的笑容颤了颤，这宁家的孩子，果然很特别。
　　“那个有什么好看的呢，目连弟弟真是……”她目光落在对方水嫩嫩的脸颊上，不由自主伸出罪恶的爪子，轻轻掐了掐，随着这个动作，她后面的话就变成，“……真是太可爱了！”
　　对方惊诧地看着自己，似是来不及反应。
　　可爱！赵萱心中大呼，明摆着欺负别人年纪小，又伸手掐了一把。
　　“七儿！”棣亲王妃叱道，“不可造次！”
　　赵萱吐吐舌尖，瞧瞧对方被自己揪红的脸，心虚的嘀咕：“我哪有用力嘛……”
　　宁之洮在一旁拍手笑道：“我这孩儿，平素最讨厌旁人近身，连我这个做娘的，也难得他温顺颜色，今日可是与七儿一见如故，倒真有个小孩模样了。”
　　男孩闻言，脸色更红，偏过头去狠狠看了母亲一眼，似是怪她如此多余。
　　赵萱心情大好，当下携了目连的手，说道：“目连弟弟，跟姐姐到园子里去玩可好？”
　　男孩微微用力挣扎了一下，又被赵萱抓得更紧，最后只得僵硬地任由赵萱牵了他的手，辞了两位娘亲大人，一路走出来。
　　赵萱拉着目连的手，方觉小男孩掌中薄茧；那目连也不言语，一路听赵萱絮叨，只管拿眼睛看着赵萱，直到进了圆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