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华梦录》三分笑意

52、神株雪芝

　　西南巫族，坠月湖边，生长着一种神株仙草，名唤雪芝。此灵草食天地灵泽为生，传说有枯骨生肉，运亡为存的奇效。
　　沐晟之病故，缘起沐疆早年的杀业，于是寻来了巫族，以三滴心窝血，三滴欢喜泪滋养一株雪芝草，并得以涤去周身污浊之气。然而那株灵草早前便修得灵元，此番受了魔族灵泽，更是灵元大盛，不多时便可幻化人形。就此，那雪芝草便寄身于沐晟体内，一方面以己身灵气为他修缮破败孱弱的躯体，一方面又汲取他的魔灵滋养自己。
　　寻医之后，沐晟流连人世，迟迟不愿回魔界，途径定陶时，甚至以寻人为由停了数日，凭沐老夫人几番催促仍不动静。便是那些时日，雪芝草已经能照着旁人幻出身形来，只是灵元尚弱，并不能持久。她见沐晟邀回府中的女子资质风流，免不了心生羡艳，于是每夜变换成她的模样，与沐晟坐屋顶侃天喝酒。如是几番，雪芝草原本的好奇转念做了痴心，竟想如此陪他下去。
　　无可奈何的是，她的修为尚浅，连一个像模像样的真身都没修到。若要这样等下去，几十年，几百年，届时他的孩子也该能唤她一声阿姨了。如是越想越不堪，雪芝草竟耐不住去了碧空山，趁着药灵老人不在庐中，偷食了他一半的药灵，由是修得真身遁入魔界寻回了沐晟。
　　她喜欢这个人，心心念念要嫁给他，可他却有了心上人。
　　没有人是生来懂爱的，她亦不甚懂，只晓得感情分两种，一见钟情的，还有日久生情的。沐晟既没对她一见倾心，那么必定属于后者。于是，她下了情蛊，指望以此留住他。中了情蛊的沐晟，感情简单炽烈，势如狂风暴雨，对于这样的沐晟，她起先开心过，然而每每独处时，心里便铺天盖地漫过一片荒芜。那种感觉并不好受，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是一种盛极之后的枯萎，盈满之后的缺。她知道了，原来自己渴望的是他真心真意爱自己。
　　大婚那一夜，红烛高照，点亮一方月牙夜。大红的盖头被他挑开，满目的柔情流淌在彼此的胸腔里，从此她是他的一生一世一辈子。
　　她唤了他第一声夫君，搂着他脖颈在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情蛊解开。没料到，下一瞬，他便毫无留恋将她推远。
　　“我在做什么？”他撑着额头，银盘玉盏扫落一地，合卺酒尚未喝下却被跌洒。
　　荒唐的亲事悄悄作废。
　　彼时的沐晟还不知道那个与他房顶喝酒，月下谈天的人即是眼前的南叶，满眼满心只一个无迹可寻的拾欢。讨人嫌的南叶却偏偏不消停，但凡清闲一点便来他跟前身后晃悠，美其名曰培养夫妻感情。寻常女儿家皆含蓄内敛，怎生她就这般没皮没脸？南叶这个人死心眼儿，她对他的那些心思，坦坦荡荡全摆桌面上了，沐晟却权当看不见。他不是石头，有时候也会很歉疚，因自己的确是误了她，可同时她也误了自己对拾欢的深情。
　　就此，阴差阳错，相看两生厌，逢面必争执。
　　沐晟遇到玉筝便是在一场大吵之后，那日他负气离家去月华楼听曲，惊见楼下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竟有五成拾欢的模样，只是轻拢慢捻间温温婉婉的，不比那人洒脱气度。然而，仅凭这寥寥五成的容貌，便不由得心生好感。金樽扇子轮番上，沐晟一口薄酒望她一眼，只这么望着，恍惚间心里竟渐渐横亘出许多失落，于是下楼邀她弹上一曲。
　　由是，沐世子痴迷于歌女玉筝的言论在河洛悄然传开。
　　南叶最听不得这样的风声，提着他领子逼问，你口口声声有了心上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沐晟慢悠悠拨开她的手指，趾高气扬懒得解释，伤人的话漫不经心出了口，她便是本少的心上人。
　　南叶灰头土脸回了园子，本想晾着他，却因他日积月累的病况进来反复不定，遂不得不加快炼药治病。她几乎忘了，对于沐晟，自己便是最好的良药。
　　世间爱情分两种状态，一种同进同退，荣辱与共，一种此消彼长，形同博弈。
　　遗憾的是，南叶与沐晟当属后者。
　　每当割开手腕，滴血为药引时，她最痛的不是皮面的伤痛，只是懊恼不能跟他同进同退，执手与共，沐晟的好转需以她为代价。便是因为这个，她才得以保全了与沐晟这桩婚事。
　　世间安得双全法？她竭力医治沐晟那短短个把月，灵元已随血液流失了一半。仅剩一半灵元的南叶虚弱残败一如风中枯烛，却一声不吭，倔得执拗着生生咽下了一切。
　　日子于指缝间流走，眼看着日出日落又是半月，自己的时间也该挥耗得差不多。她一遍又一遍计算着，应该给自己留下一口气回到坠月湖畔，或者只需再修习五百年，巫医爷爷便可助自己重修回一个完整的灵元。届时她一定不能忘了他，这样才能回来与他再续前缘啊。
　　若他敢忘了自己，大不了再灌他一碗情蛊。
　　可惜的是，命运这玩意儿最爱毁人念想，她竟算漏当初偷食那些药灵的主人会找到她。药灵老人出现时，她正挑灯于丛林深处寻药。
　　老人面容祥和，瞳眸里却流出一线杀机。
　　“区区雪芝草，竟有能耐偷食我碧空山的药灵，你欠下的债，老夫今夜便来取了。”
　　南叶不敌他，这无可厚非，然而真正令人心寒的是，她传音求助的夫君，竟半点未曾回应过她，仿佛她的生死与他根本无甚干系。她的死她的活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事……
　　药灵老人看透了她的心思，倏尔道：“你若还指望着沐世子，老夫可明白告诉你，眼下时分，他正与那个唤作玉筝的歌女一道，怕是顾不上你。”
　　有时候，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挣扎，死了抑或是活着，都不重要了。
　　心理防线的崩溃，南叶已经输了一半。
　　只是没料到，药灵老人最后一掌劈来时，沐晟会破天而来，替她挡下了杀招。一个字也没说，他不声不响硬是强撑着将她困进结界里护着，然后推远。
　　南叶被结界送远，看他无力跌在地上，嘴角噙笑与药灵老人对峙，唯独一面也没有看她。但她相信，沐晟心里一定有自己的。
　　一轮又一轮的反噬，她终于强行冲破了结界，忘了肺腑中来去颠簸的疼痛，她一路狂奔着往回跑。没有什么是忍受不了的，除了沐晟的安危。这一路曲折漫长，黑暗笼罩着天地万物，压抑得人除了哭，除了一直往前，什么也做不了。
　　当她跌跌撞撞找到沐晟时，却见药灵老人面容苍白为他输送灵力，然而一切显得那么徒劳。南叶推开他，抱着沐晟近乎嘶吼。
　　“沐晟，你醒过来。醒过来！”
　　药灵老人徐徐靠近，“将你的元灵全部给他，他还有半个时辰。”
　　什么也没想，片刻也没有犹疑，南叶只晓得沐晟必须活下去，顷刻间便自毁了元灵尽数输送给沐晟。意识渐渐抽离，巫医爷爷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那一日，他将沐晟的心窝血点在她植根的土壤里，叹息道：“小雪芝，为他而活是你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