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是旧识》司马拆迁

9、九

　　李存嘉不由怔住。
　　谢思月拜辞回车，容王挥手放行，渭城侯府的马车在雪地上远走。
　　侍从：“殿下，可还要去渭城侯府？”
　　李存嘉下了车，看着那通向崔九安府邸的车辙，面上阴晴不定，实则茫然无主。
　　他从不知崔九安是这样的人。
　　他从不知崔九安有这一面。
　　他认识的崔九安是大兴宫内的崔世子，围猎时前呼后拥，乘白马，张强弓，射三百步外，得天子赐酒；在母妃宫中，李存嘉午后困乏，却每每强打精神听崔九安与李知靖谈诗文、论义理。他亲眼见崔九安递手抄的经卷给李知靖，他一页页翻过，崔九安的笔迹不该那么规矩小心——他曾为李知靖用心至此。李存嘉以为那便是全部，哪知那不过冰山一角。
　　崔九安救谢思月，不仅是救风尘，不仅是爱其琴技，怜其颜色。她竟知他……李存嘉翻来覆去地想，我都未曾知他，谢思月何德何能，得他引为知己！
　　李存嘉一步都走不动。
　　又在雪中立了一晌，不待侍卫来劝，上车回府。

　　这一日午后，白羽卫指挥使卢献璋入宫。
　　同时晋谒的还有国师诘默大师之徒忍善。
　　李知靖：“卢卿不必拘礼。”
　　又问过忍善诘默大师近况。
　　忍善答过，谨慎道：“小僧不敢欺瞒陛下，今日斗胆面君，是有一事上秉。这一事……事关重大，乃是关于渭城侯的武功来历。”
　　李知靖：“禅师尽管说来。”
　　忍善：“是。”
　　语及崔氏，忍善还有些敬畏，可崔氏积威再重，大不过天子。忍善道：“十年以前，小僧有幸与渭城侯切磋武艺。”
　　忍善那时《达摩心经》悟到第五重，远超同辈，已是一流高手。纵使他身为出家人，亦不免自视甚高。当日比试，崔九安非江湖中人，内力修为不如忍善深厚，本已呈落败之势。忍善那禅杖正待虚扫他胸口，崔九安忽地使出一招反推，招式精妙，实为忍善见所未见。忍善瞠目观之，被那一式生生力挫，崔九安扭转败局于一瞬，又多撑三十余式，才败下阵来。
　　忍善请他告知招式来源，崔九安闭口不谈，忍善便将那一式记下。昨日又见，忍善听崔九安谈到曾拜访雪山派，心中顿生疑窦。雪山派门人皆在雪域圣山静修，从不涉足江湖，最是神秘，崔九安出身公侯门第，又是因何有缘见得？忍善思前想后，唯有打扰师尊，将当年那一式演练与诘默大师看。
　　忍善：“师尊于武学一途见识广博，小僧比之如萤火比日月。师尊一见之下也是大惊，说那一式是雪山派‘八绝’掌法，失传已逾五十年。故令小僧务必面君，奏告事情始末。”
　　奏过无意多留，及时请辞。

　　李知靖笑道：“雪山派？”
　　卢献璋：“下官有疏忽之罪，以为雪山派只是区区江湖门派，未曾上报，扰陛下清听。”当下要跪。
　　李知靖扶起他，柔声说：“无妨，朕对江湖掌故亦有兴趣。”
　　卢献璋不敢上视，低声奏：“下官已查明，雪山派与镜湖派百年以来素有牵连。镜湖派坐拥宝藏，且秘传机关、冶炼、造船、航海之术；雪山派则潜修武学。这一派似是道家分支，不设掌门，门人俱听命于‘圣人’。”
　　李知靖缓缓一笑：“朕倒不知朕治下竟还有圣人遗于荒野。卢卿，你来告诉朕，何谓‘圣人’。是得道之圣人黄老，还是治世之圣人周孔。”
　　卢献璋心中寒彻，勉强答：“雪山派门人可以二法成圣，一是以武成圣，参透武学宗师境界即为武圣人；二是立大功德成圣。雪山派自称一百五十年前曾有圣人降世，未及弱冠已成宗师，又为救苍生于倒悬，以一人之力迫使西域大军止步于城下，武、德兼备，故称双圣。稼城一役中西戎萧惊飞亦曾想效法此人，可一人之力怎敌我大雍精兵十万，终落得铩羽而归。一百五十年前正是七王乱世，下官纵观经史，并未寻得佐证，可见雪山派‘双圣’仅是杜撰，不足取信。”
　　李知靖：“忍善禅师方才说渭城侯武功来自雪山派，十年以前，渭城侯年方弱冠，又是怎能从这般隐蔽的江湖门派处学得武艺。真与雪山、镜湖两派渊源深厚的实是崔王罢。既如此，崔王当年天纵之才，济世之志，乃至幕中一干来无影去无踪的幕僚客卿便都说得通了。”
　　李知靖坐在御案后，仿佛遥想崔王功业，面有赞誉之色。
　　天子之外，江湖之间，竟有一股这样的势力。
　　能掌控这股势力，崔王方才成为崔王。
　　却不知崔王身后，这股势力还剩几成，崔九安手上又可还留有几成。
　　卢献璋：“陛下，渭城侯已在着手接触镜湖盟了。”
　　李知靖：“卢卿沉下心静待，不要再扰了忍俗大师。”
　　卢献璋：“下官明白。只是……容王殿下……”
　　李知靖笑叹：“嘉弟……”又道：“他是朕的胞弟，更是大雍的容王。朕信他是知道该如何自处的。”
　　这一日后，李存嘉好几日不来搅扰。崔九安取走白羽卫处镜湖盟秘档，之后再无动静。
　　眼下正是取得镜湖盟的绝妙时机。镜湖盟之主“汉水拍天”薛锦帆新丧，其女年仅十七，凭她孤女之身，自是不足以建立威望，收束门人。
　　卢献璋只知这渭城侯令平西将军的亲卫几番往来，为他与谢思月鸿雁传书。
　　又数日，崔九安造访思月画舫。
　　渭城侯府车架绕道百里街，竟还邀平西将军府赵公子同乘。
　　可怜赵庭微出门不久便被父亲借予崔九安的亲卫拦住，请上马车，与那父亲耳提面命过不可来往的渭城侯同室而处，心情委实一言难蔽之矣。崔九安看他亦觉有趣，赵公子何时变作了贞洁烈女。
　　艳雪渠遥遥在望，赵庭微正欲脱身，未奔下车，手臂已被崔九安按住。
　　崔九安笑道：“难得今日有缘，赵公子当与本侯同往。”
　　一派把臂同游的架势。
　　赵庭微：“既…如此，不敢辜负渭城侯盛情……”
　　行至画舫二楼，红毡厚铺，帘幕低垂，幽静无人。谢思月亲来迎客，玉手拂开珠帘，轻声在崔九安耳边道：“幸不辱命。”
　　帘后立一紫衣少女，怀抱琵琶见礼。
　　谢思月：“郎君来得巧，妾身有客，这是辛家三娘。”
　　赵庭微见她有意隐下渭城侯身份不提，心中暗暗称奇。
　　崔九安：“娘子行三，家中是有兄姊？”
　　辛三娘：“曾有两位哥哥，与人争执，技不如人，早已丧命了。独留小女一个，赡养父亲。”
　　赵庭微情不自禁：“留你一个弱质纤纤，还要操持生计，实在辛苦。”
　　辛三娘灿然一笑：“小女爱弹琵琶，弹起琵琶便不觉辛苦。小女有意献丑一曲，不知公子你愿不愿意听呀？”
　　赵庭微：“这…求之不得。”
　　辛三娘复含笑望向崔九安。她容貌生得大方，这一笑却端的是顾盼生辉。
　　崔九安：“洗耳恭听。”
　　辛三娘一调弦便扬指弹奏。曲声初时如莺啼，将这雪天换成三月江南。唱的是：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慢无情连夜雨！孤枕寒衾不成眠，挑尽银灯天未曙。
　　赵庭微听在耳中，但觉神魂飘荡。眼前只看到她杏眼含嗔，桃腮带怨。初见时岂是这样妩媚摄人！
　　及到“孤枕寒衾”一句，几要立起身来，冲上去对她叫一句卿卿，我绝不叫你一人独寝到天明。
　　耳畔遥遥传来一声：“赵小兄。”
　　语气并未见多重，平平无奇而已，赵庭微全身凛然，回神已惊出一背冷汗。崔九安刚才眼中神光闪烁，五官霎时诡异无比，狰狞肃穆，浑不似生人。
　　辛三娘手一颤，拨断一根弦。
　　崔九安：“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不知音律之外，平日还喜欢做什么？”
　　辛三娘：“小女亦爱评鉴时事，臧否人物。”
　　崔九安：“愿闻高见。”
　　辛三娘：“郎君想听，小女斗胆，敢以‘渭城侯’为题。”
　　崔九安：“请。”
　　辛三娘：“人皆道崔氏父子有大功于雍，小女以为不然。崔王固然是功高盖世，而渭城侯…渭城侯有一处错，就因这一处错，他愧对天下人。”
　　崔九安：“渭城侯错在何处。”
　　辛三娘：“渭城侯错不生为女子。”
　　无人料到她口出狂言，荒诞至此，室内顿时一静。谢思月眉头蹙起，有心为她缓颊，再看崔九安，不见他有怒色。
　　辛三娘正视崔九安，侃侃而谈：“崔王旧部滞留西南者，二十年来已成气候，其中刘、裴两家隐隐有一方诸侯之势，为朝廷所深忌。渭城侯归来，无论刘、裴二姓可还事崔氏如崔王在，渭城侯都是崔王旧部名义上的少主。若崔王膝下非是独子而是独女，此女早已嫁入宫廷，争雄自古男儿事，反将社稷托妇人，区区孤女情愿与否又有什么干系？一旦诞下皇室血脉，崔王旧部再反李氏即是反故主崔氏——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是以渭城侯若是女子，李、崔两姓皆安；李、崔两姓相安，朝廷安，天下安。君不见先帝罗贵妃便是实例。深宫二十年，小女是罗贵妃，也宁可自尽了断。”
　　忍俗之母，先帝罗贵妃出身将门，定国公罗氏本为前朝勋贵，居冀州逾百年。罗公偏怜幼女，太祖登基时，尝于笑谈中代先帝求娶罗氏女为太子妃，为罗公婉拒。太祖仍许罗氏拥兵镇守冀州。
　　待到罗氏女及笄，先帝践祚，民间传言四起，称罗氏女有象服加身之命。不多时，罗公辞世，长子牵涉贪污案，为种种局势所迫，罗氏女终入宫侍奉先帝。
　　崔九安：“刻意求奇，却能自圆其说，娘子果然辩才无碍。闻君一席话，本侯都要自觉生为男子，确有几分愧对天下百姓。”
　　他言明身份，辛三娘虽心中有数，仍不免忽地惴惴难安。
　　崔九安：“娘子要为古今弱女鸣不平，却不该故意藉罗贵妃事发议论。罗贵妃是本侯长辈，更是故人之母，本侯容不得有人对她语涉不敬。”
　　辛三娘闻言拜退，转入内室。
　　片刻后，重又出来见礼。
　　先前各种娇柔姿态在她身上全不可见，她换一身男装，眉目间竟是飒爽英气。
　　辛三娘即是镜湖盟盟主之女薛如璧。
　　薛如璧：“小女有心依附崔侯，却忧心镜湖盟门人江湖习气难以尽除，未必能见容于崔侯。今日一见，崔侯能以‘天魔怒相’破‘如意媚音’，包容小女妄语，又对罗贵妃多有维护，可见崔侯见识、胸怀、品格皆非常人所能及。适才几番冒犯，请崔侯加罪。”
　　崔九安：“你为镜湖盟门人用心良苦，何罪之有？”
　　薛如璧嫣然一笑，至此渭城侯与镜湖盟名份已定，她行宾客拜见主人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