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烟晚》谷之蓝

10、青青子衿（二）

　　“小姐，不要再等了。已经一更天了。”翠儿来催了四次，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让翠儿也去睡了。
　　烛火摇曳，脸上的苍白看的让我也心惊了。赶忙拿起胭脂补妆，描描画画，镜中人脸腮微红，娇艳欲滴，可是又有谁看呢？
　　他一日日不回来，我便一日日坐在这里枯等，等到灯笼里的蜡烛都烧尽了，等到院子里窸窸窣窣有下人开始起床忙活，等到匆匆忙忙的这个夏天已经走入尾声。
　　虽然每日只能闭眼假寐几个时辰，总想着他可能在下一秒，下一秒就回来了。脸色只能用浓妆覆盖，描画精致的样子，色厉内荏的样子去染坊，开始忙碌的一天。
　　父亲和娘亲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见我如此固执，也不便说什么，娘亲说，“女人不可太强势，有时候需要温柔一点。”
　　温柔，这是个很陌生又很遥远的词，如果我温柔待他，他就会回来吗？
　　那日我早早的从染坊回来，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菜，还做了些点心，特地让翠儿去翠柳居将姑爷请回来。若姑爷不肯回来，只将这个交予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果然，宋平回来了。坐在桌前的我们都有些紧张，宋平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突然觉得苦涩，曾经她怀揣着美好的希望嫁给他，曾经她们那样的美好与幸福，曾经她以为她们会有一个孩子，他每日忙生意，她相夫教子做好饭等他回家，等儿子下学堂。她要把他们的孩子教成他这样温文儒雅学富五车，如果是个女孩儿，就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些美好的画面，是一个个美丽的泡沫，刹那间就破灭了。
　　他紧张的样子就像是我要吃了他一般，何时，我也这样恐怖了呢。
　　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话，就像喉咙里卡了鱼刺，再也说不出来，最终我只是给他夹了他最爱的鱼说，“吃吧。”
　　饭用到一半的时候，我想起娘亲说过的话，吃完饭，她想给他泡一杯茶，像以前一样，然后替他沐浴……
　　“小姐。”翠儿在门外犹犹豫豫的。
　　“有什么事进来说。”
　　翠儿看看我，又看看姑爷，才说，“翠柳居的管家来说，翠柳居新到了一批前朝拓本，问姑爷几时去看。”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看着他放下碗，一付释然的样子站起身，礼貌的跟我说，“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今日特地给我做饭。”
　　我算了算，竟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啊。我痛的笑起来，将碗整个砸了出去，饭粒溅在他的衣角，他微微顿住身子。
　　“滚！——滚！”
　　原来我的努力于你，不过比不上几页纸。原来我于你，是逃一般离去的决绝。原来，是我太傻。

　　夏日的风都透着暑气，让人憋的喘不过气来，娘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偏方，说可以治不育之症。我原是那次孩子没了落下的病根，也不信娘亲的那方子，只是不好叫娘亲伤心，日日也只得当着她的面把那些补药补汤全喝了。
　　不知是最近放宽了心还是那补汤补药的效果，我的脸色看上去着实红润了不少，也不总是冒虚汗了，身上也觉得有力气多了。娘亲看我每天精神奕奕的样子请来大夫给我把脉。大夫的一句话，让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小姐的身子调养的不错，如果这样下去，想再怀孩子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要孩子还是有一定的风险的。”
　　大夫的后半句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我太需要一个孩子了，我需要一个孩子，陪伴我走过这下的漫长的岁月，我想到以后的日子，不再是一个人痴痴的呆坐着，我有念想有盼头，我可以数着孩子的年岁过日子，担心孩子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里给他做新衣服，那样充实的日子，已经多久没有过了？
　　于是我终于第一次来到了翠柳居。
　　翠柳居是长安城最大的文人墨客聚集地，附庸风雅，这里有从各个地方而来的文人，他们在一起吟诗作画，他们唱曲划船喝酒作乐，真真是好不潇洒。
　　我在一个个雅致的包厢门外穿梭，在管家的带领下走了好久才来到这间包厢，“流芳阁”。
　　隔着门，还能听见里面爽朗的笑声。那时候，每当她回答错了问题，宋平也是这样很开怀的大笑，笑的她都红了脸。
　　我还在犹豫中要不要敲门，管家已先一步敲门问，“宋公子，尊夫人来找你，你看？”
　　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有些悻悻然，想到孩子，我还是打起精神，整理笑容，推开门走了进去，这些日子商场的打拼，我可以将自己掩饰的很好。
　　在座的一共三位男子，两位女子，男人在的地方，很少没有美女作陪，这些都是我意料之中的。宋平站起身微微给我让了个座位，在旁边坐下来。
　　我不动声色打量了几位男子，都是陌生面孔，他们文人，好像跟文学挂钩都很自来熟，将嗤之以鼻放在心里，我面上笑的开心，开口说，“我叫秦雅，是宋平的夫人，打扰各位了真是过意不去，今天各位在翠柳居的费用我秦雅都包了。”
　　“嫂子客气了。”其中一个男子微微拱手。我只是微笑不说话。
　　宋平瞧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有什么事我等会回去说。”
　　“家里有些事需要宋平拿主意，今日就不能陪大家了，管家，给这里几位公子都上最好的茶和酒，把你们最好的菜端上来，费用去秦家染坊报。”
　　我起身，不想逗留，给在座的几位男子施礼，转身推开门想走，宋平也不得不站起来，这时从外面进来一女子，正与我打个照面。那女子一身鹅黄色衣裙，十分的安静，看着宋平的眼里满含笑意，我突然有些害怕。
　　“平，你这是要去哪里，我今日去杨大夫那里拿安胎药了，来晚了些。”她进来挽着宋平的手，笑着问他，“这位是？”
　　“秦雅，宋平的妻子。”我颤抖着，强自维持镇定，只怕让这一屋子的人看到我的颤抖，看去了我的笑话。
　　而事实上，我还有什么面子，我秦雅本身，不就是一个笑话？
　　果然，看到她瞬间冷下来的脸，我笑了，看着宋平，“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
　　“回家说吧。”宋平很冷静，他没有看我，将那女子拉出去，嘱咐她，“你先回家，我稍后就回去，路上小心点。”
　　“宋平！你不要太过分！”我终究还是做了泼妇，在楼上破口大骂，有好几个包间都打开门来。那女子红了眼睛，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那一刻，我竟然想到了杀人，但是我是要杀了他，这个负心的男人，还是她，那个抢走宋平的女人？
　　不，我是想杀了我自己，这个已经死掉的秦雅。

　　“多久了。”
　　“一个月。”
　　“我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和嫣儿在一起四个月了。”
　　“啪！”我狠狠的甩了一巴掌过去，四个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时候我才刚掉了孩子。
　　我才刚掉了孩子，你却跟别的女人睡在了一起。宋平，你可知，我每晚都梦到有人在不停的扯我的肚子，想从我的肚子里将孩子扯出来。你可知道，我每晚惊醒后都想抱着你，可是触手只有冰凉的枕头。你可知道，我的心，很痛很痛。
　　“对不起。”
　　“她叫嫣儿是吗？将她接进府吧，你也不想她怀着你的孩子还要去胭脂楼卖唱吧？”嫣儿，胭脂楼卖艺，青楼女子，好听的说来卖艺不卖身。
　　“父亲那里？”宋平有些诧异。
　　“我会去说的，我累了，你走吧。”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浑浑噩噩的在屋子里躺着，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差不多快用晚饭的时候，院子里很嘈杂，一堆人在叽叽喳喳。
　　我让翠儿扶我起来，打开门，那边连廊上，宋平小心翼翼的扶着嫣儿，站在那里，右手上还挎着一个包袱，一个院子的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他毫无知觉。我看的眼睛疼了，才跟翠儿说，“把东厢房打扫出来让嫣姨娘住，晚上一起在主厅用餐。”
　　“嫣姨娘？”翠儿又问了一遍，我看着那女子，眼里都要滴出水来，翠儿这才没有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走了。
　　嫣儿以姨娘的身份住进来了，只与我隔了一条连廊。晚些时候娘亲将我叫过去，只是搂着我哭，我反而笑笑，安慰娘亲，“娘，没事。我不能给宋平生个孩子。”
　　“可是……”
　　“好了娘，等会出去吃饭，你可要美美的，咱秦家人，已经输了一回，不能把气势也丢了。”
　　父亲正要进门来，看见我俩抱着哭，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又走了。
　　这是难得的一次宋平在家用饭，不是为了我。
　　“嫣儿妹妹，不要拘束，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我给嫣儿夹了点菜，桌上的人都神色各异，只有我强颜欢笑。
　　“呸，瞧我说的什么话，宋平娶了你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这里就是自己家。”
　　“嫣儿妹妹，如果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尽管告诉我，这头一胎啊一定要注意好了，不能像姐姐我……哎，不说了，只怪我和那孩子无缘。”
　　我看见宋平的眉头微皱。
　　“翠儿，以后你就跟着嫣姨娘，一定要将嫣姨娘照顾好了，否则我唯你是问。”
　　“嫣儿妹妹，我那里还有些小衣服小鞋子，都是当初我和娘亲给宝宝做的，可惜没能用得上。宋平应该跟你说了，我是不能再生孩子了，以后啊，这孩子我一定会当成自己的好好疼。”
　　我只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只是尽情的表演着自己，我用毕生的力气，尽情的演绎着，好像这是一个喜剧话本，我不过是那个看客，这样破碎心痛的都不是我的故事。
　　“小姐，那边灯熄了。”翠儿将门关上，走去给我铺床。
　　“明日请个大夫来给嫣姨娘看看。”
　　“小姐是怀疑她没有怀孕？”
　　“给她开服安胎药。”
　　“小姐，不是我说你，她抢了姑爷，你何必对她那么好。”
　　“你明日就过去服侍她，记得，一定要每天看着她把安胎药喝下去，一定要把她照顾的很好，很好。”
　　“小姐！”
　　“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