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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旧地游 (一) ...

  •   欧阳少恭幼年曾生活于江南小镇琴川。
      琴川即常熟,碧水缭绕,小桥处处,俨然是个富庶悠闲的小镇子。
      欧阳少恭会选择琴川作为渡魂之地,许是因自焦尾泉溢出的琴川河水,流至小镇分作七条河道,齐齐整整地排列着,宛如七弦古琴。欧阳家旧宅正位于“古琴”少宫弦边上,“少恭”之名亦是由此得来。

      欧阳少恭站在欧阳家旧宅旁,略显老旧的屋宇为二月烟雨笼罩,看宅的老仆一身皂色,死气沉沉有如鸦雀。
      偏偏那仆人话还挺多。
      ——“二十六年前,三小姐嫁与吉州欧阳家少爷,成婚不到三年已得一儿一女,日子本是极和睦,可惜好景不常,表少爷体弱多病,云游路过此地的道士说他命中与凡尘无缘,三小姐一家只得将他舍入道门。表少爷走后,三小姐为免触景伤情,本打算举家北迁吉州欧阳本家,谁料想路上又遇了盗匪,无一人幸存。这座宅子本就是我家三小姐嫁妆,小姐走了,宅子自然回了老夫人手中,只是她舍不得任其荒废,命小老儿一家在此处照料。四年前,夫人也走了,弥留之际千叮万嘱留下这栋摘自,盼着表少爷若有朝一日再归凡尘,好歹有个落脚处……”
      这话再说下去怕是要没完没了,欧阳少恭趁着那老仆喘口气的空挡,和声细语道:“老夫人的心思倒是惹人感叹……老人家,敢问你家现下由谁当家?”
      “老夫人虽去了,老太爷还在。”
      “那便是老太爷了。”欧阳少恭颔首道:“其实在下与你家欧阳少恭颇有渊源,此番前来正是为替他传话。且待在下修书一封,劳烦老人家捎与老太爷。
      “咦……?”
      老仆有些惊诧。先前欧阳少恭与他搭话,他便在不住打量此人——眉目端正、气度超凡,却未束发,一头青丝随意挽个结披散于肩,模样看起来是个道士。
      若说是他认识那传说中得了仙缘的少恭少爷,老仆倒是相信的。但他旁边那位少年人……
      一袭短襟,不是江南的式样,也不知是用哪种料子所裁,色泽黑里透亮。
      作这等打扮的,或许压根不是中土人士。
      少年眉眼倒是极其俊俏,神色却有些冷厉。额中一滴朱砂,仿佛白璧染血。腰间揣的那柄断剑血红暗沉,望之不祥。
      况且,那和气的年轻人同他搭话时,这少年只在一旁抱臂看着,不发一语。
      表少爷怎会结交这等人?

      “老人家可否与在下一个方便?”
      “啊……噢!”
      老仆赶紧收起那点子心思,颤颠颠去隔壁方家门房处借来纸笔。横竖这道士仅是要他传个信,不费什么功夫。
      欧阳少恭执笔,铁画银钩笔走龙蛇,字迹如画儿一般好看,可惜老仆不识字,年纪大了脑筋亦不太好使,一边看,愈发笃定这温润道士与异邦少年的搭配真是奇怪。待到信纸上墨迹干透之际,老仆才想起问欧阳少恭:“敢问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在下现无道派,尘世俗名不必再提。”
      “啊……?”
      老仆心中又一咯噔。不愿说名字么?“那……道长信里写了何事?”
      欧阳少恭拎起信纸,微微晃动。
      墨迹已快干透,他笑了笑。“信中是写……欧阳少恭不会再回此处,这座宅子劳烦老太爷自行处置。卖了也好,若是决意留着,琴川常有南北客商前来收购茶叶丝绸,租与他们亦算一桩进项。”
      “这……”
      “老人家不必忧心日后失了去处。我已恳托老太爷为你一家另寻妥善去处。”
      “那多谢道长美言。”
      老人家见他说得笃定,觉得有些奇怪,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怪在何处,颤颤点头。
      欧阳少恭与老仆拜别。走到路边,黑衣少年跟上来,道了一句:“少恭已完事了?”
      声量不大,却让老仆听得一清二楚。
      老仆恍然大悟。原来那道长就是他家的表少爷!难怪他安排自己一家去处时口吻如此笃定!
      “表少爷!”
      他赶紧追上去。前头那两人似是没听见一般,径自往前走。老人家脚力不如年轻人,追了数十步,眼睁睁看着两人行至街口。再到他追上去,茫茫人海中已无两人身影!

      欧阳少恭与韩云溪实则转个弯,绕至旧宅后墙。
      “我在此处住了大约十年。”
      欧阳少恭望着斑驳土墙,神色极是淡漠。“那一具躯体的父亲乃吉州商贾,他是庶子出身,年纪轻轻与欧阳家本家分了家。又因在琴川附近购了茶山,便迁至妻子的宅子里,专心打理茶叶生意。至于我……少年时身子自然比不得习武之人强健,但若说体弱多病,则为缪谈。”
      韩云溪神色微动。与欧阳少恭出外游走大半年,他已知晓此人越是做出冷漠姿态,就越是盼着你去追根究底,赶紧追问一句。
      “那时少恭家中情形到底如何?”
      这一句说得小心体贴,哪里还有先前那老仆眼中冷厉的模样。
      欧阳少恭姿态却还没做够,又望了一眼隔壁方家的院墙,悠声道:“那时家中时常静默无声,隔壁方家则极热闹。我记得,那一家人有五个女儿,却只得一个小儿子,居然未将那幺子养成混世魔王。一年到头都听得到上头五个姐姐训斥幺子的声音。院子里还有几株李子树,每到李子熟透,镇上有头脸的人家都能分得一些。方家二姑娘便一手牵着幺子,一手拎着装李子的木盒过来串门。”
      言罢,欧阳少恭微微笑起来,神色竟似温柔,又似阴冷。
      “饶是我活了数千年,见到旁人家热闹,总是有些羡慕的。便不禁想,若是有一天……方家落得家破人亡又会是何种光景。”
      韩云溪虽是知晓他爱妒恨旁人的毛病又犯了,也只顺着他说:“那家宅子看起来还很气派,可见少恭并未去害他们。”
      欧阳少恭笑容冷了一分:“或许,是因未来得及。”

      欧阳少恭又径自说下去。
      少年早慧于外人看来值得欣羡,于稚儿父母而言则少了几分教养的乐趣。
      欧阳少恭累世为人,虽是明白这道理,然则毕竟还存着几分骄傲,稚儿天真愚蠢的模样,他装不出来。
      故而,在欧阳家,他其实不比幼妹受宠。

      那一年方家二姑娘方如沁照旧带了装李子的木盒上门,欧阳家幼妹当着客人面一气食了好几枚果子,欧阳夫人少不得细声慢语叮嘱爱女道——李子性寒,多食无益。
      方家幺子方兰生听了即刻卖弄道:“我知道!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屋子里的人僵了一僵,因方兰生太过年幼,也不好训斥他在别人家中语出不祥。欧阳夫人勉强赞道方兰生年纪小小竟然知晓这许多。
      谁料方兰生小小脑瓜一扬,讨好地看向欧阳少恭:“是少恭教我的!”
      欧阳夫人面上笑容更僵,方兰生还不懂看人脸色,摇头晃脑继续道,常言李子树下埋死人,而他家找不到死人可埋,便将家中病死的母鸡埋在李子树下,末了得意洋洋道:“少恭还告诉我,动物尸骸可肥田,今年结的李子就特别甜!”
      欧阳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手中拈着埋过病死母鸡的李子树所结李子,楞了片刻,作势要放下。然而手一抖,果子到底滚到地上。
      欧阳少恭只得将果子拾起,用帕子细细擦干净,细声道他在书上看过,此事无碍。言罢,当着两家人的面咬了一口。
      方兰生还摇头晃脑地问:“少恭,是不是很甜?”
      欧阳夫人与方家二姑娘怔了片刻,柳眉倒竖,异口同声道——
      “方、兰、生!”
      “少、恭!”

      “此事过后,方家幺子受了何等惩罚我不知晓。因为不过数日,有一名云游的道士来到家中,言称我命中注定与尘世无缘,亦难有仙缘。不如随他一同游走方外。父母便将我舍给他。”
      “少恭是说……因为这么一桩小事,你父母便舍了你?”
      “倒非如此。一来那具身体的母亲当时身怀六甲,征兆同怀我时一般,大约是个男胎。二来,那一年花灯夜,曾被她撞见我抚琴的模样……我那一世渡魂同角越那一世情形相似,都在母体即将临盆之际依附胎儿身体。她将我生下来,也算是我真正的母亲,可惜于她而言,我配不上做她亲儿。”
      “为何会如此?”
      “欧阳夫人懂琴。须知琴技虽要看技艺,更须看心境。有些琴音,是九岁稚儿抚不出的。”
      欧阳少恭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况且那个时候,抚琴的并非‘太子长琴’,而是一个渡魂千载的……怪物。”

      欧阳少恭抚琴的时候,大多将自己当作了当年榣山那温和从容的仙人。心境淡泊,抚出来的琴音便是悠远从容,只多了一份坚韧。
      不过,总有些时候,他回不到从前,心中伤感与恨意难以平息,届时琴音则是绵绵密密,阴晦难测。
      若说琴如其人,花灯之夜欧阳一家前往琴川河,只留下他一人。沉沉夜色之中,欧阳少恭思及往事,暗潮翻涌,那份心境又岂是稚儿该有的?

      “少恭……”
      韩云溪隐隐约约察觉了他言下之意,安抚道:“无论你觉得当时抚琴的是谁,都是我面前这个你。”
      “若欧阳夫人能如你这样想,或许我还能容她多活几年。”
      欧阳少恭轻声笑道:“我那一世渡魂同第一世有些相似,都是在母体即将临盆之际依附胎儿。欧阳夫人将我生出来,亦算是我生母。她嫌我幼时同她不够亲近,待到幼妹出生,两相对比,更知我性情有别常人。之后多次寻相士替我算卦,皆言我命不在红尘中。几次三番,即便还有几分母子情,亦随相士之言变淡了。”
      “再是如此……她毕竟仍是你‘生母’……”
      “也不怪她。我在欧阳家亦不时流露出入道门的意思,以往夫人总说子女辈除却我已无男丁,叫我不可任意妄为。”欧阳少恭忽是笑起来:“其实当年那个术士,是我花五两银子于城郊寻的村夫。当时我说愿意跟那‘道士’走,这一回欧阳夫人犹豫一晚,到底应下了。”
      “……”
      韩云溪无言,接下来的事他大约能猜到。欧阳少恭此人嘴上淡泊,实则心中最怕别人丢下他,越是不安,越是要试探。
      可怜那欧阳夫人或许并非愿意舍弃他,只不过见到欧阳少恭在家中的日子不快活,终是放开手,却惹来杀身之祸。
      他踌躇片刻,问道:“那么,欧阳一家的祸事是你所为?”
      欧阳少恭缓缓颔首。
      “那几年欧阳老爷赚足银子,已有迁回吉州本家的意思。临走前一晚,欧阳夫人告诉我她决定劝其夫君迁居,若我决意重回尘世,可往吉州寻他们。翌日,我先随村人出了城,在珍珠滩将他灭口,随后几日藏在琴川往吉州必经的山路上,等到欧阳一家,就……将他们的躯体带到蓬莱埋葬,竖了碑,总算留下念想。”
      不等韩云溪答话,欧阳少恭又轻声叹息道:“云溪,我不恨他们。与其说恨,不如说这一世因由欧阳夫人母体所出,倒比历代渡魂时更看重这一家人。只是我怕他们忘了我,也怕下一次渡魂时我忘了他们。”
      “少恭……”
      韩云溪蹙眉。欧阳少恭说不恨,心底则是怨极了。但即便再怨,像个刺猬一般在他面前谈杀人,谈他的心狠手辣……
      娲皇殿中虽是定下了相互扶持一生的约定,但欧阳少恭仍是“期盼”着韩云溪的背叛。他对他的试探又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果不其然,这一厢韩云溪发了片刻呆,那一厢欧阳少恭脸色阴沉下来。
      “云溪,此事你如何看?”
      韩云溪抬眼,眸中虽有阴翳,仍是清澈。“少恭说此事,不是为了叫我再训斥你一次罢。”
      “噢?”
      “这半年来,我同少恭走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少恭都要将以往做下的恶事告知于我。这一次,我仍要说,少恭做错了。你……不该取走欧阳一家性命。”
      “原来云溪仍是觉得我错了。”
      欧阳少恭柔声细语,实则又要阴阳怪气的前奏。韩云溪便直视他双眼,斩钉截铁道:“的确是你的错。欧阳一家皆看重你,否则,就凭你与她娘家素昧平生,那一家人何必为你留下宅子,年复一年等候你归来?定是他们知晓欧阳夫人心中的牵挂,才会如此做,你却杀了他们!”
      默了片刻,欧阳少恭道:“云溪要我替他们偿命么?”
      韩云溪不答,反问道:“少恭又是在等着我厌烦你那些人命债么?”
      “云溪何出此言?”
      “无论少恭以前做过多少恶事,皆可告诉我,我永远不会赞一句你做得对,做错的始终是做错的……但是,不管你做过多少桩错事,我都会亦,再斥责一句‘少恭错了’。不会厌烦,亦不会对少恭失望。如此可好?”
      ——如此,你的试探能否到此为止。
      欧阳少恭怔了怔,眸中有光华一闪而过,下一瞬又沉了下去。
      “我至今未觉得,所做所为有何错处。”
      “但若让少恭再去杀人,你却做不到了。”
      “……哼。”
      欧阳少恭被戳中痛脚,冷哼一声。他的确做不到了。
      自取回半魂之后,恨意仍然时时缠绕心头,但若真到思及谋害人命的地步,心中却又有一个想法。
      ——罢了。任他们自生自灭便是,何必做到那一步。要折磨旁人,自己也须付出许多心力。
      众人皆言太子长琴温和淡泊。淡泊的另一面则为淡漠。
      当年那个琴仙,其实对无关紧要之人懒于多费几分心力,更勿说花费力气去妒恨他人。
      而属于“太子长琴”的这个性子正在阻碍他。
      故而……说到底……
      如今能让他有兴趣花费心力去折磨的,只得韩云溪一人而已。

      “说来欧阳一家之死与现下的我又有何干?”
      顿了顿,欧阳少恭摆出一贯的阴阳怪气。“当年之事,是由我借‘欧阳少恭’那副躯体所为。如今真正的欧阳少恭在幽都,这一具躯体由女娲所造,不过借了欧阳少恭的名,前尘已如隔世。我说出来,只当作趣闻,亦不是为了让云溪教训我。”
      “但……那些人命债仍是你欠下的。”
      “对。云溪要怎样惩处我?”
      “……”
      这车轱辘一般的话题又回到原点。韩云溪眸中浮起几分委屈,英挺的面目上有了柔气,愈发俊俏得惊人。
      “少恭到底要我怎样做?”
      “我倒是想问云溪到底打算怎样做。”
      欧阳少恭冷声道,见韩云溪一动不动楞在原地,有些呆呆的。以前他最喜欢韩云溪呆呆傻傻好拿捏的模样,如今则看了有些生气。
      “雾灵山涧那只小花妖所赠的内丹,你到底用不用?”
      抛下这一句,欧阳少恭施施然走开。

      韩云溪则如遭雷殛。
      他算是明白欧阳少恭今日为何阴阳怪气。原来他都知道。
      欧阳少恭现在的躯体由女娲所铸,灵力充盈。纵然也有生老病死,却比凡人的身体耐用些。
      而韩云溪到底是凡人,虽也受法力加护,始终比不得女娲亲铸之躯。
      韩云溪为此多有担心。昨日他在雾灵山涧救下一只花妖。花妖为了酬谢韩云溪,送了一枚内丹。若是韩云溪与欧阳少恭同服此丹,他们的生死便系在一起。
      韩云溪自然愿意与欧阳少恭同生共死,却不知欧阳少恭愿不愿意。娲皇殿下欧阳少恭会做下与他共进退的决定,无非是已无路可退。然而他亦知晓,欧阳少恭此人不愿认输。无论对命运,还是对旁人。
      犹豫之中,失却了以往爽利,不知该先斩后奏还是求得欧阳少恭同意。
      而这些,欧阳少恭全都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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