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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旧地游(二) ...

  •   韩云溪滞了片刻,赶紧追上去。“若那是少恭所愿,我们这便将内丹分食。”
      欧阳少恭停步,定定打量韩云溪。“我的意愿有什么打紧?云溪既然不愿意,不必强求。”
      “我绝非不愿,只是害怕……”
      “害怕?”
      “害怕少恭心有不甘。害怕少恭……并不愿意将我们二人性命绑作一处。”韩云溪声音越来越低。
      欧阳少恭沉思半晌,又一甩袖。“无论我愿不愿意,你我的命运不都已系作一处?”
      韩云溪心沉了下去。他就是怕这句。
      当日手段强硬,是情势所逼,亦是心中豪情使然。同游半年,他对欧阳少恭的情意有增无减。越是看重,越是尊重。千般万般皆想顺他的意,唯独只有一处不能放任他胡来,那便是不能苟同他欲为非作歹的心思。
      因此,当日的手段再也使不出来。
      “少恭,我真的……”
      “云溪不必言之凿凿。内丹之事,你我皆须想清楚。”
      欧阳少恭道。看似通情达理,实则正是使小性子。他胸中闷着一口郁气,琴川故地也不那么顺眼了。沿着后墙绕了一圈,便称要离开琴川前往江都见一位故人。
      韩云溪何尝不知道他心里不畅快,讨好了许久仍未得一个好脸,也有些气馁。

      出城绕着虞山山路走了一遭,翌日到珍珠滩,遇到拦路的流氓混混,韩云溪正愁有气没处撒,下手格外狠辣。三招两式揍得混混就地求饶。
      “少侠饶命!”
      韩云溪看一眼欧阳少恭,只见他将手揣在袖子里看好戏,脸更木了两分,心想:岂能饶你!
      此时路旁芦苇丛中飘出一句:“岂能饶你!”
      接着对混混下黑手,那混混涕泪交加只差没扑上来抱着大腿哭爹喊娘。“少侠且慢!救人……不,饶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韩云溪又想:说得倒严重,不过教训你一顿,我会杀了你么?
      芦苇丛中又飘出一句。“本少爷不过教训你一顿,会杀了你么?哪有如此严重!”
      欧阳少恭寻着声音望去,面上流露一抹玩味。韩云溪见状再也教训不下去,黑着脸道了一声:“滚!日后不可再作恶!”
      芦苇丛中那不知面目的人也道:“滚!日后不可再作恶!”
      混混闻言如释重负连爬带滚地要离开,跑了两步,芦苇丛中也串出一个哭丧着脸的混混。只听得“哎哟”一声,两人撞作一处。
      “噗!哈哈哈!真是活该!”
      芦苇丛中的人似是在捧腹大笑。片刻,那人踏上官道,竟是一名年纪与韩云溪相仿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一袭青翠短衫,用的是极好的料子。巴掌大的脸蛋上生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相貌很是讨喜,亦有几分稚气未脱。他手上握着佛珠,本是极长的珠链,却在拳头上绕了许多转。韩云溪只花一眼,便知晓那少年以佛珠为护手,缠在拳上狠揍山贼。瞧那硬沉沉的乌木珠子,揍在脸上定然是极疼的。
      少年看着混混,趾高气扬道:“这下知道我们方家降魔拳法的厉害了罢!”

      方家……
      韩云溪心中一动。再去看欧阳少恭,他早已上前一步,拦住少年故作惊讶道:“你……可是小兰?”
      少年滞了一滞:“什么小兰?”谁让你唤得如此亲热?
      欧阳少恭赶紧施了一礼。“在下唐突。敢问少侠可是琴川方家幺子方兰生?”
      “哎?你怎么知道?”
      少年瞪着圆溜溜的眼,吃惊片刻又还了一礼,可见教养还是有的。
      欧阳少恭面上骤然绽了个笑容,宛如和煦春风,看得韩云溪不禁虎躯一震——
      那个笑容,同少恭当年骗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果然是小兰,说起来,你我算是总角之交。”
      “喂喂……你别……”方兰生傻乎乎伸手去挠后脑勺,毕竟家教还有,未将“你别一个劲套近乎”说出口。
      “……你到底是谁?”
      “你还记得隔壁家欧阳少恭么?”
      “少恭……?!”
      方兰生又滞了片刻,惊喜交加。“你是少恭!当年你跟随云游的道长一同走了,也不同我打个招呼!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念你!”
      随即眸中光彩又黯淡下去。“你可知自你走后……你家……你家……”
      欧阳家已家破人亡的消息他却不忍心说出口,重重叹了口气:“哎……你还是赶紧回家去看一眼罢!”
      欧阳少恭便道:“我昨日方从琴川离开,家人遇难之事,我已经知晓。”
      方兰生又呆了半响:“少恭,切勿太过伤心。你家人若是在天有灵,定然希望你好好活着。”
      欧阳少恭勾起唇角,笑得灿若朝阳。
      “我自然明白。”
      心中却在想,欧阳家的人若真是在天有灵,定是恨不得他不得好死。

      他这番戏做得行云流水,一旁韩云溪慢慢觉察出不对劲。欧阳少恭面具戴得久了,对旁人都是温润和气的做派,但好歹维持着距离,此事他原本已见惯。然而此时那名唤方兰生的少年不住安慰他,他亦是轻声附和,竟有刻意讨好结交的趋势。
      这又是为何?

      韩云溪愈发不明白欧阳少恭的用意,轻轻咳嗽一声。欧阳少恭这才“猛然记起”身边还有一个大活人,随即面带微笑看向韩云溪:“说了这许久,忘了向小兰细说——他是韩云溪,在下……好友。我们正要一同前往江都。”
      听得“好友”二字,韩云溪眉头一跳,无声看着欧阳少恭,眸中星星点点……又泛起了委屈。
      那一厢方兰生见韩云溪年纪同他相仿,却是身姿挺拔,脸蛋也俊俏得不像话。腰间别着把血红长剑,观之威风凛凛,便羡慕道:“方才是你在教训混混罢?功夫一定很厉害!你年纪同我差不多却在江湖间行走,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大侠,模样看起来便与我不同。看来今后我也须在江湖上多走动走动——”
      “……”
      韩云溪没想到方兰生是这样跳脱的性子,再看他眸中光彩熠熠,拳头亦越捏越紧,仿佛下一刻就打算与他勾肩搭背游走那什么江湖去行侠仗义,只得无奈道:“我不是什么大侠,你可唤我韩云溪。”
      “大侠不必谦虚了。都说江湖侠客救人于水火不喜自夸,浩浩深恩不求回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
      “……好吵。”
      韩云溪以手抚额,全身乏力。
      而且……总觉得……这一番言语往来不知在何处发生过。

      噗。
      欧阳少恭唇角微抿,极轻极快地笑了一声。方兰生已然呆滞——
      咦咦咦?他嫌我吵?
      他嫌我吵?!
      下一瞬,方兰生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韩云溪是欧阳少恭口中的“朋友”,指着他恼怒道:“你你你……我夸你那么多句,你也该回一句‘不敢当’罢!”
      谁料韩云溪扭头去问欧阳少恭:“少恭,‘不敢当’是你们中原的习俗?”
      “云溪,够了。”
      欧阳少恭敛起笑,如何不知韩云溪知道说错了话,想要装傻糊弄过去,那点心眼在他眼里真是不够看。再遥想半年多前的韩云溪哪里会使这等小手段,心道莫非是近墨者黑?
      但也多亏了方兰生忽然出现,他与韩云溪又有了佯作和睦的借口。
      因而他极“和煦”地嗔怪道:“别人夸你,你就受着,断然没有嫌弃别人的道理。还不向小兰认错。”——只是在方兰生看不到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瞪了韩云溪一眼。
      韩云溪身子一寒,老老实实认错。方兰生便也不好继续发作,只当韩云溪性子不好相处,决意以后不去主动理会他,想了想又道:“少恭是要去江都?”
      “正是。”
      “那……少恭能不能捎上我?”
      “小兰为何要去江都,家人知晓么?”
      “这个……”
      方兰生又要伸手去扰后脑勺,欧阳少恭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深知这其间必有内情,不禁起了好奇,便杏眼一眯,一字一字道:“小、兰~”
      方兰生不知怎地就吓得全身一抖,轻声道:“其实,家里正在安排亲事……”

      原来欧阳少恭离开琴川这许多年,方家也有了许多变化。
      一来是方兰生那以花心风流著称的亲父竟然皈依佛门,余下几个姐姐出走的出走,嫁人的嫁人,而方兰生习得亲父所授降魔拳法后,亦起了寻仙问道的心思。方家夫人见方兰生年纪越大越不着调,寻思着为他订下一门亲事,想是方兰生成了家,性子大约会沉稳些。方兰生自然不愿意,处处编排几家门当户对的姑娘的不是,许是方家夫人将亲儿看得极重,竟也由着他横挑竖捡。
      方兰生本想如此再拖两年,谁料前几日,方家夫人的好友言道——琴川首富孙家打算替独女绣球招亲,嫁妆即整个孙家。
      孙家之女名唤孙月言,自幼多病,养在深闺鲜少有人得见。
      一个病秧子,纵使嫁妆丰厚也难寻好亲事。然而被逼到绣球招亲这一步,可见孙家确实没了法子。
      方夫人的金兰得知此事,起了恻隐之心,谁知绣球招亲会招来哪路货色。再兼她曾听孙家夫人说过,孙月言生来缺少一魂一魄才体弱多病。相士却曾言说,若是有缘,孙月言成亲后便能与她那一魂一魄重逢,此后健康安泰,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饶是如此,那位夫人心中也是没底,只当稀奇事与方家夫人说了,探一探方夫人的口风。方夫人听了有些犹豫,孙家小姐体弱多病不说,方家亦是琴川大户,向来衣食无忧。若是与孙家结亲,恐怕会落得贪图孙家家当的名声。正要推拒之时,方家二姑娘方如沁气势汹汹闯进来,言道方家夫人太过宠爱方兰生,悠着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以往几桩好亲事都落了空。如今好不容易有姑娘送上门,又门当户对,于情于理都该见上一面再做打算。
      方家夫人一时间下不来台,勉强答应寻个日子携方兰生前去拜访孙家,好让小儿女“偶遇”一回。成不成便由他们自己拿主意了。
      也是因此,方兰生郁闷不已,寻思着唯有跑路。而后有了珍珠滩的重逢。

      欧阳少恭听了原由,哑然失笑道:“夫人不是说成不成都依你的意么?不过见上一面,为何迫得要逃?”
      方兰生便瘪着嘴道:“少恭你不知道,二姐会那样说,原来是以前见过孙家小姐一面,对她很是中意!可娘亲又不愿意!横竖最后还是得顺娘亲的意,见不见那小姐不都是一回事?再者……那小姐因身子弱,亲事已是极难。再遭我家拒一次,名声大约更不好听了。这样……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但小兰落跑之事若传出去,不是更有损孙家小姐名声?”
      “这个……我也是在想办法。如今不是与少恭你久别重逢了么?我陪你这总角之交去了趟江都,忘了日子,就不是故意不去孙家……”
      “小兰,这节骨眼上,无论你做什么,人家都心知肚明……”
      欧阳少恭细细劝道,韩云溪在一旁渐渐听明白了,斩钉截铁道:“你逃亲还有理了?”
      这话一针见血,方兰生气结,恼怒道:“你你你……!”
      这韩云溪果然不是同路人!

      而后,欧阳少恭舌灿莲花,痛陈方兰生落跑对孙家姑娘的害处。经他之口,方兰生若是不登孙家门简直就是置那孙月言于死地。方兰生虽然少不经事,心地却好,听他如此说也慎重起来。
      “少恭觉得我该怎么做?”
      欧阳少恭便慢悠悠道:“回琴川,同那孙小姐见一面。”
      “那不是仍然……”
      “我与你一同去。”
      “哎?”方兰生听闻此言,口中虽是犹疑,眸中却露出喜色。
      欧阳少恭愿意同他一起去孙家,他便多了依靠。但一想到不知该用何种理由捎带欧阳少恭上孙家的门,兰生便又头疼起来。“少恭和孙家非亲非故,该怎样寻上门去……”
      欧阳少恭显然已胸有成竹。“你可如此告知孙家人——我这几年拜入道门,习的正是金丹术,魂魄分离的症状恰巧知晓一二,可替孙小姐诊断。若是治好了孙小姐,无论你愿不愿意,孙小姐都不愁嫁了。”
      方兰生听了奇道:“少恭你真的会治天生魂魄不足带来的体弱?”
      欧阳少恭慎重颔首,方兰生欢天喜地应下来。三人一同回到琴川,欧阳家的故宅是不能住了,碍着看守旧宅的老仆还在,方家大门也不便踏入,欧阳少恭便租了条画舫,同韩云溪一道住下。
      方兰生见韩云溪始终同欧阳少恭黏在一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少恭这样温柔和气的人,怎么就认识了一个嘴巴刻薄的呆子?与两人告辞之际禁不住问了韩云溪:“你同少恭什么关系?少恭怎么对你那样客气。”
      韩云溪一怔,记起那句极为刺耳的“朋友”,心里亦不是滋味,抱臂沉思片刻后道:“少恭待我并不客气。不过我同他……早已成亲。”
      “噢……啊?????”

      可怜这一夜,琴川河上小桥流水,琴音袅袅,方家大院里却有一个少年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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