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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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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有钱有闲的人酒肆饭馆路边摊上,酒足饭饱一回也就溜达着同往一个地方去了——文几茶馆。
原是这文几茶馆里来了个出挑儿的说书先生,讲些故旧传闻曲折铿锵,一时竟将那些个说章回套书拿着主顾的都盖过了。日日里顾客盈门、人满为患,涨得这么个瘦伶伶的馆子不知怎么是好。
谁知一日,这说书先生头脑发热,说起了几朝前一个儿皇帝的轶闻趣事来。虽说不当紧,却也失了体统。虽说失了体统,究竟也非是什么大罪。前一日,衙门里的人来关照了“立行禁止,不可再犯”,又申斥了一番,罚了他几个小钱以示惩戒。
第二日,就有几个熟客拿了此事逗趣他,他却也全不当回事,自拿了贬损起了自己。众人正听得得趣,却不想相府派了人来拿他,群情顿时沸腾。
来的人只说宰辅定了他是沙福国来的奸细,煽动百姓、惑乱朝纲。拿了这样的罪名。横竖就是个死了。这说书的平日讲多了英雄气短、美人迟暮的哀婉悲壮之事。不想今日就要应在自己身上。几十年史传浸淫、一身修为,尽在此时,豁出去了,迸了两句话出来:“天倾国覆,虎兽骑龙。”
话最是白话,可市井百姓们又最爱听这样的掌故。
不几日,街头巷尾就有那稍许识文断字的卖弄这话给一群平头百姓们听。说是你道那“天倾国覆”自然说的是咱们皇上……莫急莫急我自然知道我们朝廷好好儿(hǎohāor)的、皇上好好儿的,这后一句你知讲的又是谁?这一头猛虎呀——啊,他压着了咱们天子啦,国家自然皇权不昌、天道不存……正是的呢,坏了老祖宗的纲常自然就是天倾国覆了。
众人听了祖宗、纲常、天要塌了的,自是一番唏嘘,叹这做人臣子的实在不该如此。
仰仗着这两句遗言,文几茶馆却不冷反热,人气更胜从前。茶馆里喝茶的本不比街头市集上的人,多是些会读书的闲人,有些个各府里的门子谋士。
话是说得隐敛,说一回这说书先生可惜可惜、可叹可叹,也就传上些有的放矢的小话儿。说猛虎大人今日又在朝堂上开示了哪位大人,猛虎大人细审了哪部的帐目、锱铢必较、毫厘必争、一派小家子气,猛虎大人方又被谁忤逆了、连刑部都未去就定了个廷杖流放……总之一句话:咱朝先后十几位宰辅,都没当今这位——刻毒。
刻毒、阴狠一类词,放在市井百姓,讲了就讲了,逞一时口快,心里的气已减去了七分。放在这些十年寒窗又在权谋中喋血了几回的读书为官之人嘴里,自又不同。既称“刻毒”,心上对这人自是有着百倍千倍于此的恨怨。更甚者,读书自是明大义,为官自是识大体,所以此人必已早有些违反纲常大义的罪名,自不可能是因了些私人恩怨就公评他一个“刻毒”的。
是以,相府刚一出这一件悔婚的丑事,茶馆自是一番人声鼎沸。有人捂嘴偷笑这回有热闹看了,有人幸灾乐祸叹一回爱美人不爱江山,有人打听消息,有人说要拣选这城里有权势有才貌的公子哥儿送去给将军老爷挑女婿,好不热闹。
文几茶馆新来的说书先生本就不怎么得宠,这一下竟真的看直了眼,心道这台子下面的人个个儿比我会说书啊。
一朝名声在外,城东这一间文几茶馆就成了打探消息、交换情报的不二之选。各府都派人常驻在这儿充当耳目。
文几茶馆这么日复一日的红火起来,愁得老板不知怎么才好,他本就有心开间雅致的品茶之所,现下却成了菜市场,每日光瓜子壳也要扫出个几十斤,真乃世事弄人也。
不说那许多巧话,单只这几日里从茶馆灌了一肚子茶的人,回府去却都在主子面前长了脸面。
众人都打听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秘闻,说宰辅老大人身体不好,半夜吐回血早上还上朝,已成强弩之末。这么着可是范府要败了?几经交换消息的人又说,相府的大公子虽是年纪轻,却也是虎父无犬子,他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
再加上重金打听来的消息,说公子平日就一时三次地给今上递密折,君臣早有默契,这一时可就要递个厉害的折子了。
听了回报的主子们,都是神态各异,大致是肚子里结着不尽相同的鬼胎罢了。
昱伦被请下马车,向门上的“系园”两字望了一回,心下一沉,顺着下人的指点,径往后院的一处六角亭而去。
满腹心事,却也乍然听到前方的笑语嫣然。
“大雪无雪,未应天时。君不守诺,瑶之奈何?”
“再是这样胡搅,朕就要拉你进宫做妃嫔了。”
“出匣宝剑寒,深海宫门难自持。”
“你这么副样子,倒真难找个布套把你装严实一点儿。”
“双兔傍地走,变服作雄形。”
“你可是甘心情愿给我做侍卫了么?先说了,只得三等。”
“奴才谢皇上!”
“果然需这样的,你才肯跟我玩笑几句,早就办妥了,看看,这是任命的折子。”
“……”
昱伦已忍不住,疾奔了几步,转过花廊,终是见着了。
低头看手上折子的芷瑶慢慢抬起头来,视线相交,想起的是上次他握她的手,还是她在他面前的那些个一例的恣意笑谈?是相遇前最亲厚之人先后分离,含恨而终,留他一个的束手无力悲苦无依,还是相遇后抬手掴他、妙语解他和那些只在他身边就让他开怀的不可言的甜蜜?
这一些捋不清的思绪奔流,昱伦的手早已紧紧握住了她的,凝注着她。
一旁的皇上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道:“范爱卿,你可是看上了朕这个新侍卫了?”
昱伦不禁一愣,想起了刚才听见的对话,忙道:“皇上,她是我的远房表妹,她叫聂芷瑶。正是臣月半前在朝堂上奏报的,”顿了一顿,盯着芷瑶的眼睛道:“臣的正室。”
皇上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两声:“地上的折子还请范大人捡起来看上一看,上写七王举荐,籍贯东势,姓是姓聂,他叫聂之遥,素有武艺善骑射,即日封三等御前侍卫。”
昱伦并未看折子,只是看着芷瑶,低声道:“你可还好?你却真的不是被我父亲掳去的?”
皇上插嘴道:“这有什么打紧的?总之是七王的人在半路把她救下来的。”
芷瑶半天没有吭气,心下一狠,已自跪了,道:“奴才给范大人请安。”
昱伦诧然,手却不放:“我本以为你落入我父亲之手……我原已想过,你若是……死、死了,我也是要立这样的碑文的。如今大事可成,你跟我回去我自然保护得了你了。”
皇上冷笑道:“却未必然。”
昱伦茫然地看向皇上,听见他道:“这是大事前夜,一切都还未定,范大人就不想把酒论个天下?”
芷瑶已是立起身挣开昱伦的手,去桌前给他们倒了两杯酒,道:“范大人喜欢兰陵酒,这是七王府里藏的十年的陈酿。”
昱伦大惑不解,仍是在桌前坐了,眼睛却追随着芷瑶的身形。
皇上笑道:“范大人这样盯视我的人,却不怕触怒龙颜?”
昱伦心下一凛,向他道:“臣原本不知外面传的这些密折情事所为何来,现在看来,是有心人帮了一手。”
皇上干了酒,笑眯眯地说:“以前有还是没有密折倒没什么打紧,关键是看卿明天这份折子写些什么。上次咱们大家在七王的园子里说说笑笑,不正是已有默契了么?”
昱伦愈听愈是心惊,缓缓地回:“臣只闻虎兽骑龙,忧心社稷基业,虽则外人一时不明臣的本心,可皇上却当识得臣平日的一些形迹。”
皇上笑得甚为随和:“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可老虎带了幼虎也是有的。如今这老的满招了损,幼的一时却也难独掌一山。”
昱伦忙站起身,跪了道:“先时这一虎作威,端是因猎人未至,韬光养晦一朝而出,老的自是手到擒来。臣只敢做皇上的分忧人罢了。”
皇上道:“我是有一个字送你,还是两个字送你,要看你是慕先皇遗风还是先父了?”
昱伦身上猛地一抖,霎那又恢复了神色道:“定不负君!”
皇上起身拉了昱伦起来,旁边的芷瑶已取了两只瓷碗,均倒满了酒,递给他二人。
皇上举杯道:“如若明日你们父子对战朝堂,却也是好生惊险,你猜这些与你范府素日交好的、借势倚仗的、畏惧不敢言的,到底会风倒哪一边呢?”
昱伦遂也朗朗道:“人事已尽,众人之事乃一念之间。”
两人平平相视,一起把酒饮尽了。
皇上回头看了看芷瑶,道:“你今日刚得了封赏,该当庆贺一下,朕自回宫,准你半天事假。”说罢,踱出了园子。
昱伦走过来,揽了芷瑶的肩,道:“甫睁眼你从咫尺处消失,痛悔了我;月半筹事生死两茫,相思苦了我;如今得见,我只觉,我只觉,我们当可远走天涯,此间事尽皆抛下。你却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莫再瞒我。”
芷瑶只是低了头,小声道:“这是公子的情义,公子那日在帐外、后来在朝堂上,还有这许多日子的所为,尽皆是公子的情义,可我之不能答应、不能言明、不能……报答,是因为芷瑶这一生不能负的恩义。”
昱伦道:“你是皇上的人?”
芷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大少爷莫再问了。”
昱伦放开她道:“芷君在昱唯那里,我自会去告诉她你的去处,这些日子她也是以泪洗面的。”
说完,往外走了两步。
回头看芷瑶兀自低了头站在那儿,几步冲了回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寻着要去吻她的唇,却见她唇自扑簌簌地抖着,眼睛凉凉却也十分地坚定。
看着看着,遂松脱了手,道:“总有一日……”脚下已踩着沉沉的步子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