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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小雪 ...

  •   小雪自是没下雪,倒是前一日下了一整天的。

      相府里的下人都知道老爷平日爱整洁体面,少不得收拾得十二万分的妥贴,只因近些日子这府里事多,谁也不愿撞在刀尖子上。

      千挑万选、件件世上罕有的一车聘礼,还是被退了回来,说一向对府上慈眉善目的司马将军只嘿嘿笑了几声道“我们是在边关上挨苦徭的粗人,要这些硬货却是来砌墙还是铺地?又当不得脸面用!”

      陆良愁是自然愁,可感觉到老大人身子微微一抖,才是忍不住地心下着起慌来。

      回了书房,把听事候着的卜二斥退了,给老爷端了一碗参汤,道:“要不还是回去再歇一晌,自打那日老爷呕了口……这就还没好好看看郎中,歇上一歇,连早朝都没落上一趟。”

      范鼎钟端了碗,沉思道:“家里看见这个的,就你和……那个结巴……”

      陆良回:“我自已嘱咐了他,他倒是口风紧的,奴才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范鼎钟摆了摆手:“平日说些这类的话当不得紧,今时实是要谨慎。咱们府里也顺风顺水了这四五年,你当它是根基的,却经不起一夜的雨雪风霜急。”冷笑一回道,“外面巴望着我死的人也不是没有。”

      话一出口,心下却倍添凄凉,挣扎着道:“以往只道他像我,对我那些个不恭不敬、阳奉阴违,我都当是父子间的恩怨,自当有冰消瓦解的一天。现在看来,他却还不如今上理会得一个做父亲的。”

      陆良“扑通”跪在了地上:“老爷,小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自小留意他,今上是个不知上进的,他自然有些个真心实意对老爷好,让老爷代他总理着诸事的盼头儿。不然他们兄弟又怎得那许多的逍遥日子过!如今这样看来,老爷自是有些个冷暖两分的寒心丧气,盖也是因为用心用得深了。大少爷这次实是忤逆,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可毕竟是亲生骨肉,打断了皮还是连着筋。”

      又叩了头,颤声道:“奴才只是怕主子脸上不损半分威仪,心上却十分地伤痛。”

      一席话说得范鼎钟也是动容。这从还未娶得首辅之女,未踏上这凶险仕途就跟着他的老奴,说话自像他小时候亲到极处的人,处处都是为他着想。

      范鼎钟让他起了身才道:“我也不是没想着让他回心转意,无论怎样难,把这件事给顺应过去,就是拉了老脸,说他年少糊涂、见色忘性也是有的。可拘了月余,你们轮番劝的又是怎样?他却只是瞪了眼跟我要人,口口声声说我掠了那小娘子。”

      “我不是不知道这起子荒唐事,只道他和昱唯年纪大了,却没收过侍妾,图那么个新鲜。他若不在朝堂上,当着文武大臣这么一番子表白,我是全蒙在鼓里。如今这两个贱人已不知所踪,想来全不是什么好来头。他却不听旁人的说法,只咬死是我用的事。”

      说着说着,手里没喝几口的参汤已砸在了地上,低喝道:“他真是猪油蒙了心!”说罢,剧烈咳嗽了起来。

      陆良慌了手脚,生怕老爷这次又呕出血来。

      范鼎钟肺腑里一阵难受,却也消了些火气,又喘了回气,续道:“如今要收拾这局面……若是昱唯能入赘到他司马家,虽是丢了我的脸面,可这事已闹得说不出的丢人现眼。倘昱唯在军中成得了事,却也是省却很多将来的烦恼,他兄弟二人一个在朝一个在军……”

      陆良赶忙道:“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范大人哼了一声道:“只怕眼下大将军这关过不得!单只说让他答应招了昱唯就千难万难,这逆子不剥了皮送到行营去,我只怕哪日将军就带着亲兵闯进来自己动手了。”

      陆良低声道:“老爷,这婚配之事本就事关情爱,戏文里有多少欢喜冤家,开始时两家退婚、世交反目成仇、闹得不可开交,到最后儿女私好,重结亲家、皆大欢喜的?”

      范大人道:“你是说……”

      陆良笑眯眯地说:“咱们二少爷的武艺没话说,咱们平日也用了心,传信的说这大小姐司马月本就瞧不上读书的,一心只想嫁个像老将军那样的沙场健儿、铁血汉子。这二少爷的好话业已传进去了许多,回说大小姐瞧着也有些眉目攒动的情态。老爷若亲自带了二少爷去用一用事,没准就……”

      范鼎钟沉思着点了一回头,道:“昱唯何在?”

      “在后府里,劝解着大少爷呢。”

      昱唯不会劝人,只在房里的椅子上闷头坐了。憋不住冷清就自叹一回气。

      昱伦沾了沾墨,问他:“还是没有信儿么?”

      昱唯苦着脸,点了点头,又道:“你可确定是父亲动的手?”

      “我起初也怀疑过七王,可他手下那些不成事的怎会做得如此隐秘?”

      昱唯又点了一点头,讪讪地说:“若果是父亲大人,他……大致也不会做得太绝吧。”

      昱伦手里的笔杆“啪”地断掉了,脸上淡淡地说:“只望那件事情,早有眉目。”

      昱唯道:“你被拘在这里,我在外面撒了人大跑特跑,却怎么不见你那个军师?”

      见昱伦始终无话,想了一回道:“我自小总是差你一头,旁人都只当我这庶出的定是心存怨怼,他们自不知我们兄弟的感情。单说小时候我行事鲁莽,就已被你搭救了不知多少次。”

      “我却始终记得那个初春,去河上偷偷滑冰,才要上岸却栽进了刀子样儿的冰水里。早上到处找我的家丁都找不到,你一力寻了过来。那时我还有没有力气扑腾呢?有也是很细弱吧,和条透气的鲤鱼打了下水面差不多。你是怎么样确定我在下面,又是怎样也扑到冰水里,怎样将我捞上了岸,我是全不知道的。”

      “只知道本来已经麻木的身子,吹了冷风更是痛到骨头里。痛醒了,见你背着我。呵。大了我两岁的你,一力背着我想找间屋子进去。跟着赶来的家丁分开我们,裹上棉被的时节,我的前胸你的后背都结上了连在一起的薄冰。”昱唯语带了哽咽。

      昱伦没说话,停了笔道:“所以说那时不就知道,春寒最是料峭,也不输给隆冬腊月的。”

      昱唯笑了一回,面色稍稍平静:“我原也有……些喜欢这女孩儿,只是因为平日少见着这么活泼直爽的女子样儿,渐熟了就渐习惯了……”

      昱唯又苦笑了一回:“大概看着她也就像看个亲厚的姐姐妹妹。只大哥你们的情意才是深植的,我虽是武夫,也看得出大哥对着她的笑和平日对人的不同。你幼年的钻研苦读、一例的心事不外道,我便想着以后有她这样的人宽慰你,也是极好的。现下弄成这样,我想……我想,我就顺着父亲的意思,承了司马家的婚事,侍奉得将军高兴,你的局也就解了,父亲自然会把她还你。到时,我在军中也是高兴的。”

      昱伦不曾想这个从小只会打架闯祸,长大后也只擅长呼朋引伴、把酒论交的小弟,竟做了这样一番的心思。

      昱唯面上一派轻松,拍了拍手,道:“你却还有什么吩咐的?我这个大红人自要去忙了。”

      昱伦将案上写好的单子,折了折放进了信封,托给他道:“你回去了韩方自在你营里等着,只把这交给他就是。”

      昱唯愣了一下,遂揣在怀里去了。

      昱伦拾起断掉的那一只笔看了看,心里一阵扭绞,喃喃地道:“生别常恻恻,你要活着等我一等,莫要只剩我吞声无路……”

      下半日,前府里就有些人声鼎沸的。

      卜二在听差的房里望了一回,就望见当今那个“摆设”连着七王爷规格甚隆的驾临了相府。遂全不当回事,自去装聋作结巴地补觉了。

      实话是不甚好听的,但是面儿上的花里胡哨还是相当的耐看。范大人自然是笑逐颜开,开国这百年间,圣宠眷顾如斯、像他们君臣这般和睦的,却也是独一件了。

      君臣落了座,皇上斥退左右,自过来打量了一回范大人,忽然捧着范大人的手悲咽不止。范大人自是吓了一跳,要跪下却被皇上拦了。

      皇上抽噎着,满面泪痕地道:“朕、今日在朝堂上看见宰辅的、宰辅的身形甚是清瘦了,想是国事操劳、儿女又不甚贴心顺意,宰辅切莫要伤怀,朕实是失不得宰辅的。朕平生贪玩,不知怎样给宰辅宽心。宰辅保重身体,以后桩桩件件朕全听宰辅的话,一丝半点儿不得违背,若违此言雷劈电闪。”

      这一番言语响天动地、余音绕梁,饶是素来在人前喜怒不形于色的范大人也老眼框了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不成器,这也是个九五之尊、天湟贵胄,事他如事父,夫复何求哉!

      皇上抽抽泣泣地,招了招手,随从遂端了个礼盒上来,对着范大人道:“七王爷看朕发了愁做了难,知朕的心意,献了这一只千年难得一见的褐灵芝来,最是活血益气、固本养神的,既是有这样的天赐之物,朕恨不得马上化了它,补在宰辅身上。宰辅这就先喝上一回,让朕看了方得回宫去。”

      范大人看那盒子里,偌大一棵,自然识得是珍品,遂点了一点头,自有皇上带来的御医,指挥下人们切片熬煮了。

      皇上陪着范大人讲起他刚登基时闹出的各种笑话,笑一回,哭一回,下人们都只道,这皇上和相府老大人倒像亲生的父子一般。

      直到范大人把一碗浓汤喝到肚子里,皇上方舒展开苦着的眉角,又嘱咐一回万勿操劳太过之言,还下了个“宰辅上朝小轿自抬进去”的口谕,方才不舍而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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