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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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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宝钗不可置信道。
“不是什么大事……”薛王氏放下茶碗,安慰地笑笑:“前阵子请的先生因要科考,辞馆去了,如今新先生已经到了,姓曹,是个老儒生,学究气重的很,未必乐意教女孩子,我与你父亲商议了,以后你就不必与兄弟们一同上学去了,还是学做针线要紧。在金陵时还好,你与弟兄们一起读书不算太出格,京中规矩大,又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要读也是些《女诫》《内训》《烈女传》几本书,再说,女孩子怎么能不学女工呢?连你妹妹都会绣帕子了,你还没动过针线,日后也不成个事,总要学起来才好,这才是正经事。女孩读书再多,又有什么用,难道还真要像戏文上说的,去考个女状元回来不成?”
薛王氏说完,心里又寻思,宝丫头也大了,日后还要学规矩管家呢,不能任由她一味自在下去了。
京中大户女子,十岁往上就要学习管家,调理仆从,同母亲出门交际等等,算是正式进入社交圈,也有心急的父母亲,早早就开始物色女婿了,免得日后仓促,一时难寻好的来,反正到女孩儿出阁还早,几年的时间,总能看出女婿的好歹来。
宝钗听薛王氏说话,与平日里甚是不同,虽慈和依旧,语气里却带了几分不容辩驳的坚决,她心里疑惑:母亲薛王氏本是个无可无不可之人,对孩子的管教并不严厉,也没有定下什么原则规矩,怎么今天像换了个样子?
她偏过头去,看一旁正在品茶的父亲薛岐。
薛岐冲她微微点头,示意她答应下来。
宝钗不解,他却知这其中关节,昨日薛王氏去看一位嫁到京中的薛家堂姐,这位堂姐出嫁后,不几年丈夫就病故,剩下她一人料理家业,直到如今。薛王氏看她寡居,又支撑着家业,疏为不易,想安慰她几句,不料这位堂姐却十分硬气,只说薛王氏这几年不在京中,有所疏忽也是在所难免,又叫自己的女儿出来与婶娘见面,说如何孝顺针线又怎么好,大谈教养女儿之道,薛王氏本是一番好意,回来后却有些气不平,所以才有了那一番不准读书的话。
宝钗不知这缘由,不过看薛岐神色,顺势应了下来。罢了,松快了这些年也算够本了,学什么不是学,入乡了难免就要随俗,时代所限,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这时女子讲究的是“三从四德”,行止上也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好,和现代职场上顶了半边天,英姿勃发的职场女性,差别何止千里。
虽说失去学习的机会有些可惜,不过几年下来,该读的书都读得差不多了,再有不懂的,问父亲就是了,或者让蟠儿请教先生去,那位先生再如何讲究,也不至于不答吧?
只是,难免有些悒悒不乐。
薛岐喝过茶后,换好出门的衣服,准备到户部去,才出院子,就见宝钗丫鬟也不带,低垂着头,漫不经心地一个人慢慢走着,他便轻咳一声。
“爹爹!”宝钗惊喜叫道,想起方才的话,眼睛里的光彩慢慢黯了下去。
“父亲,女儿以后都不能同哥哥弟弟一同读书了吗?”宝钗问道。
“恐怕不能了。”薛岐轻柔地回答了她。
“也不能像在金陵时那样出门了吗?”宝钗又问道。
少时年幼,薛岐几乎把她当做男孩教养,也曾换了男装,扮个表少爷跟着薛岐出门,自来京中,再不曾这样,怕是以后只能在内宅晃荡,顶着头顶上那一小片天空,能跟着母亲出门就算不错了。君不见,许多人家的庶女,连这样的机会都是没有的呢。
薛岐不答,目光柔和微带怜悯。
“那爹爹的外书房,我还能去借书吗?”话音中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薛岐看她紧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笑道:“哪里就那么严苛了,自然是可以的,外书房不是有你一间吗?有外人去时,避过去就可以了。”
“真的?”宝钗大喜,一把攥住了薛岐的袖子。
薛岐拍拍她的肩膀,微微笑道:“自然是真。”
言下之意,外书房依旧对她开放。还好,还好。
宝钗放下心来,这才发现薛岐换上了出门的衣裳,讷讷道:“爹爹要出门去?”
“去户部,把前些日子的账目销了。”
薛岐早年一门心思准备科考,已高中了举人,不幸父亲病逝,兄弟不善经营,偌大个家业一时竟无人照管,他思虑数日,最终弃儒从商,接过了家中产业,并着力将之发扬光大。只是时人总觉士贵商贱,他虽做了商人,还是津津乐道自己的举人身份,以儒商自居,不仅酷爱读书,且家中藏书数万,薛蟠降生后,他又着力培养儿子,希望他读书能成器。
当然,这就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了。
与薛岐道别后,宝钗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轻松,一面控诉这万恶的旧社会,一面又暗道侥幸,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不只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书中天地广阔,也自有万里江山,处处好风光。
***
连着数日,到上房省候时,香如都被留在屋子里。
饶是她于人情上有些迟钝,也醒悟过来,这是姑娘不想让她跟着了。
怎么会这样?她坐在那里,呆呆反省了半日,也没想起自己什么大差错来,午后又去寻与她相好的白杏,白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你再想想吧!要不,干脆问问你们姑娘?”
香如急的只是揉自己的裙子,顶好的白色细绢裙子,都快被揉成团抹布了。
“哎哟!我们姑娘快醒了,得赶紧回去了!”白杏陪她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宝仪快醒了,三步赶作两步地走了。
她是宝仪身边的大丫鬟。
香如想了想,还是一头雾水,回到屋中,待宝钗回来后,更加小心殷勤地伺候,连端茶倒水等小丫头的活计也抢着去干。
碧菱经过时,“嗤”地笑了一声。
她听见了也不在意,只是忙碌着,期间还小心地觑看着宝钗的神色。
宝钗正在临帖儿,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看很不满意,揭起那张纸揉作一团,丢了开去,又揉了揉额头。
碧菱看见,忙上去替她捶肩膀。
“好了。”宝钗道,就看香如弯下腰去捡那些写坏的字纸。
“捡它做什么?”
“写的这么好,怎么就丢掉了?怪可惜的。”香如爱惜地抚平那张字纸,回头冲宝钗笑道。
“真是个傻丫头……”宝钗叹道。
香如的眼里就涌上泪雾来,明明想着要问姑娘她犯什么错了,一时不知怎么,只是说不出来。
心里头本来是委屈,可见姑娘也不是不理她,又生出些小小的细碎的喜悦来。
“想学认字吗?”宝钗温言问道。这个女孩的命运算是金陵十二钗的预表了,她的遭遇,书中用了“实堪伤”来形容,本是士绅家的小姐,却被拐卖,又沦落到仆役之流,做了几年薛蟠的姨娘,在主母夏金桂入门后,不堪磨折,早早便玉殒香消。
看她跟了自己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也不能让她没个结局,少些走动,也免得一时不巧,被薛蟠看中讨要了去。
虽说这个可能性极小,薛蟠被父亲严厉管教着,长歪变成纨绔的概率日渐缩小,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点的好。
香如的字认得不全,听到这好消息,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高兴的说不出话。
“碧菱,给你香如姐姐拿把椅子来。”宝钗看她眼巴巴瞅着案上的文具,朝碧菱吩咐道。
“知道了。”碧菱点点头,拉过椅子来,在宝钗看不到时,狠狠瞪了香如一眼。
以为这香如不讨主子喜欢,姑娘身边,就能多出个大丫头的空儿来,想不到这蹄子,还能得姑娘这般看重……
碧菱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
她的态度热了回来,人前人后对着香如,“姐姐”“姐姐”叫的亲热,香如是个没心思的,只高兴自己可以读书,每每笑嘻嘻应了,对她心里转着的小心思,是一无所知。
***
“瞧这丫头,这几日都魔怔了!”花枝笑道,掐了一把香如水粉的脸儿。
“好姐姐,等等我。”香如还舍不得撒手。
花枝抢下她手里的书来:“快着些儿!你这蹄子,难道还要姑娘等你不成?”
香如这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她走了。
这时,宝钗正在宝仪房中,见她过来,把手中一叠花样子递给她:“把这些花样子临下来,还有,屋里外间格子上有个螺钿小匣子,里面新穿的手钏,拿两串给二姑娘。”
香如应声去了,宝钗又同宝仪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有薛王氏院子里的丫头过来喊她们去用饭。
花枝看见那小丫头有些眼生,笑着塞了一把果子给她。
她小心接过来,低眉道:“多谢姐姐。”
“仪儿,咱们走吧。”宝钗笑道。
宝仪笑着点点头,带上她的丫头,一行人一起到上房来。
饭菜精致,八个凉菜已经端了上来,待人到齐后,又上来八个热菜,水晶蹄髈,酿海参,红烧鲥鱼,酱瓜鸡,溜鱼片儿,炒丝瓜,银苗菜,还有个炒豆芽儿,装在粉彩白菜纹瓷碟里,看着很是赏心悦目,米饭都是碧粳米,最后上来的是汤和点心,点心也有四样,枣泥糕,豆沙卷,糯米糍和金银馒头。
两旁丫鬟们站着,静悄悄不出声儿。
平日里用饭,偶尔也说几句话,今日里却出奇地安静,只有筷子匙子擦碰的细碎声,宝钗抬头看,发现了低气压的中心点,是薛岐。他拧着眉头,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勉强吃了些就放下了筷子。
众人也都搁下筷子,就有丫头们端上铜盆来洗手,漱了口,然后一人一碗茶,宝钗的是茉莉花茶。
她抿了一口茶,见薛蟠与薛螭端坐着,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父亲,薛岐挥挥手,揉揉太阳穴,只道:“无事,听你们舅舅说了些朝中事,御史弹劾江南甄家,不与咱们相干。”
薛岐向来不把外头事带到内院,无论多繁难,看来今日也不例外,两个男孩对视一眼,神色都放轻松了。
大约不甚要紧,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用过饭后,宝钗在回去的路上多绕了个弯,权当是散步。
跨过流水上的白石小桥,从花园里走过一座太湖石的假山,又到铺了卵石的小径上,两旁开着粉粉绿绿的花儿,蜂蝶在热闹地飞舞着。
不对,她顿住了脚步。
没有这么简单。
江南甄家,算是数得上的名门世家了。还在国朝定鼎时,甄家的家主就是太祖身边的一位勇猛善战的武将,这位将军随太祖征战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虽卸甲归田,子孙却甚是出息,一直活跃在朝堂上,军中也多有甄家子弟,如今已两百多年。
甄家之势大,可见一斑,至于江南本地,更是树大根深。
只是甄家一向注重教育,子弟也约束的紧,并不任意妄为,少有为富不仁欺压良民的事迹传出,更别说,当今家主官声甚好,幼年做过太子伴读,与太子相交莫逆,官场上少有不买他账的。
等等——太子?
她的头皮一紧,后背凉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