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14、仗剑歌（下）

　　玄霄忽道：“二位见多识广，可曾听闻一种名为‘红魄’的玉石？”

　　云天青闻言似笑非笑睇他一眼。此时众人皆在“相见欢”，独他还留了一身理智清醒。玄霄只作不见。

　　沉吟片刻韩沁暖忽地“咦”了一声：“若没记错的话，我曾在古卷上读到过，红魄乃是种极为罕见的暖玉，在千年之前曾有一个名为‘琅’的小国盛产这种玉石，后来琅国灭亡了，便再没人见过这种玉石。几位竟在找寻此物么？”

　　几人闻言不由苦恼，玄冥叹道：“这可比想象中更要难寻了。”

　　话虽如此，倒没谁当真担心世上已无此等玉石，毕竟长老绝不会让他们出来寻找空物。

　　“嘛，顺其自然就好了，咱们还是先下海龙宫去游玩一番吧。”一边说云天青已舒展筋骨，满脸跃跃欲试模样。

　　这家伙果然就是为了游玩！

　　李寒空郁郁道：“就算当真有什么海龙宫，就算咱们真的被厄运砸昏了头能下去，可下去之后咱们怎能上来？”

　　青霄二人对视一眼，云天青咂咂嘴：“嘛，顺其自然就好了。”

　　玄梦二人对视一眼，梦元音耸耸肩：“万事皆有其机缘。”

　　韩家兄妹对视一眼，韩北耀豪爽挥一挥手：“岂能因潜藏的危险而不敢前行！”

　　这不是潜藏是明摆在眼前的危险好么！李寒空扔他个白眼。左右今夜也在劫难逃了，李寒空思量再三，终于一咬牙：“要去也可以，韩大哥，咱们此番若能活着出来，你可得答应与我倾尽全力比试一场。”

　　韩北耀道：“你便不说，我早与阿沁商量过，此间事了，若你还不肯放弃，我便与你比一场。其实我能遇到你这对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若不是……总之到时如你所愿，咱们各尽全力，但求不留遗憾。”

　　李寒空大喜之下便伏地拜下去：“韩大哥，多谢你啦！”

　　韩北耀连忙扶住他。

　　其他几人在旁看着，云天青倚在玄霄身侧，听他淡淡道：“你二人性情中颇有相似之处，但李寒空赤子之心，比照你却更要单纯坦荡许多。”

　　云天青点头称是，回头冲他微微一笑：“人生难得损友一二，我是很有福气的。说到单纯坦荡，无论是他还是师兄你，我都是及不上的。”

　　他说话间目光很是温柔喜悦，玄霄耳闻目视，竟难得的一呆。

　　另一边梦元音向玄冥道：“既决心一探，韩大哥和沁暖也得修习水息之术才行。”

　　玄冥颔了颔首。

　　忽的上前一步，梦元音低声道：“我如今还不是琼华弟子，便由我授他二人吧，也不算坏了门派的规矩。”

　　玄冥诧异看她：“你……”

　　梦元音微微笑道：“我们一行人中以师兄为长，甚难事糗事都由师兄担了，咱们但凡还有一点知着，总也该为师兄分担一二。”

　　玄冥心下很是感动，刚想道谢，忽想起些甚，便抬头望去，果见云天青冲他眨眨眼，玄霄面上仍无表情，眸色却是极为温润的。

　　感激的话便咽进了肚子。

　　大家都是不需要的。

　　他便与梦元音将水息之术传给韩北耀二人，云天青和玄霄在另外一边观望海浪翻腾。良久一击剑铗，云天青因海浪声大，便凑到玄霄耳际扬声笑道：“真想现在便御剑前去与海浪搏斗一番！”

　　玄霄说话不见提高声量，传入云天青耳中却仍是清晰的：“此刻前往，必定为风浪所覆。人纵有凌云之志，又怎能与大自然斗法？”

　　“但求尽兴，生死无妨。师兄你怕了？”

　　“我只做当做之事。若有所需，与天争亦无妨。若无必要，寝食玩乐都是虚妄。”

　　低头看他悬于腰际的宝剑轻微鸣响，云天青半晌轻笑：“师兄总也口是心非呐。”

　　冰玉其外，分明内藏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热血男儿之志。

　　习了水息之术，另一个问题却又来了：能御剑的只师兄弟三人，另一边却有四人，该当如何？

　　玄冥不假思索：“我修行最深，便带两人吧。”

　　“那怎么成？”云天青立即反驳，“入海本是艰难之事，一人尚且危险，你带两个与送命有什么分别？”

　　玄冥沉声道：“我自然明白，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

　　看梦元音一眼，玄霄忽与韩北耀说道：“韩公子，劳烦你将身上的佩剑借给元音。”

　　众人一时都有些莫名其妙，只云天青拊掌击道：“是了。”

　　韩北耀纵然疑虑却也解下了佩剑，玄霄递给梦元音：“你一个人可以？”

　　咬着唇，梦元音半晌点点头。

　　玄冥这才当真惊讶起来：“元音你竟会御剑之术？”

　　张了张口，梦元音却没说出话来。

　　“嘛嘛。”走近揽了她肩，云天青笑道，“她会岂不更好？师兄你捡回条小命该感激她才是，可别欺负人家。”

　　玄冥立即闭上了嘴。

　　“待会儿退潮之时，咱们只要见到那传说中宫殿的影子又或者其他异常，立即便跟着御剑前去，水中不比陆上，纵有天大的神通也难施展，大家可得护好了自己，咱们便在海底下见吧。”

　　众人点头应允，李寒空插口道：“若没有任何异常呢？”

　　“……”众人异口同声，“自然还是要下去的。”

　　“去送死？”

　　“去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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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千层风浪终于开始退避。众人御剑立于半空，海浪每退几分，便也跟着前进几分。月色到了后夜竟越发明亮起来，映了幽幽海蓝好生妖异。海水中渐渐化出图案，瞬间又被浪涛击碎成千万点去，丝毫也看不清原状。众人在空中瞧得真切，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各自直能听见吞咽口水的声音。

　　海浪越退越快。

　　退到后来，海中央逐渐出现巨大的漩涡，银白月光映照下众人隐隐能看到漩涡吞吐之下倒似入口。抓紧身后的李寒空，又一个巨大漩涡出现时，云天青大喝一声，直直便朝着一闪即没的漩涡中央冲去。

　　其他几人并无言谈，拔身而往之速却不在他之后。

　　入水瞬间便已运功相护，扭曲的海流仍是带给众人巨大冲击。一瞬间便失了全部光明，逆流中寸步难为，众人每往前一点胸腹手脚便如被生生撕裂般难受。可此行注定是不能后退的。

　　行在最前的玄霄咬破舌尖强抵痛苦，在水息范围之中伸指化出一朵火花来。

　　虽然微弱，却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随其后的几人各自勉力振奋精神。

　　也不知行了多久，众人早已连在往前还是往下都不可知，但身上所负压力正在一点点减轻却是事实，原已半迷糊状的众人便又有了几分清醒，这才醒觉前方竟有了亮莹莹一层薄光，轻易便将原来那点火花抵消去，一时大喜。

　　这薄光看似不远，可众人又行了好几柱香的功夫，才终于置身光晕其间。正不知该继续前行还是如何，忽听“噗噗”几声轻响，几人纷觉一阵站立不稳，未及防备已被一股怪力给齐齐抛下剑身，直直便往下坠落去。

　　几人一时惊得魂都快飞了。

　　可那下坠之势竟意外地轻飘缓慢。

　　如缠绕在一团棉絮之中，半晌众人落地分毫不觉疼痛，片刻待那飘渺之感散尽，这才发现自己竟坠落到实地上。

　　并非海水，而是切切实实的平地！

　　瘫倒在地半晌总算恢复些气力，一旦能动作，云天青无心查看这奇异境况，一跃起身几步跑到玄霄身侧：“师兄，你没事么？”

　　玄霄仍委顿在地，容色煞白，闻言看向他，张口却没发出声来。

　　见状更急，云天青抓住他手轻叱道：“你也真是胡来！方才明明抵御海水的冲力便已功力透支了，还非要逞强施展火灵之术，如若岔气可是要损及奇经八脉的。”虽说有水息护体，可在无边际又无气息的海底长时点燃火光，灵力耗损自不轻巧。

　　摆摆手挣开他，玄霄勉力起身，方站定面色又是一白。轻唔一声，唇角竟沁出些缕血迹来。

　　心知他这是受了内伤，云天青再次伸手扶住他，可此番用力却绝非受伤无力的玄霄能挣脱。

　　感他关怀情切，玄霄到底不再逞强。

　　两人这才有心望四周处境。

　　云天青原还嘀咕那几个没良心的怎全然不来关心玄霄，这一抬头却连自己也给生生呆住了。

　　此处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海底了，总归四周都无半分水汽，大簇的白光笼着众人。白光照耀之处皆为平地，就在众人不远前方，两道高达数丈的城门巍峨耸立，似玉非玉，清光闪耀。门楣之上以古篆书“琅玕”二字，雄伟静谧。两端城墙延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头，便将门外的他们与门墙内景象全然分隔开来，半点不得窥。

　　半晌回过神来，云天青揉揉眼睛：“我这是眼花了？”

　　李寒空呆呆道：“不应该叫‘龙宫’么？我瞧那两个字奇奇怪怪的长得不像龙宫啊。”

　　“……嘛。”云天青努力想说辞，“可能人家龙宫的主人也是风雅之士，便随世人一般为住处遣造些名目词句。”

　　梦元音听得皆笑非笑：“你还能再胡扯些。”

　　韩沁暖一直呆呆立在韩北耀身侧，此刻忽道：“琅玕。”

　　“原来那两个字念‘琅玕’啊，沁暖妹子你眼力可真好，这等歪歪扭扭的字也能认出来。”李寒空抓了抓头发。

　　韩北耀也很疑惑：“你什么时候钻研起上古文字来？”

　　“我是说，”韩沁暖有些艰涩道，“那盛产红魄的古国琅国，琅玕城便是它的国都，我曾在古籍上所见，城门和‘琅玕’二字与此分毫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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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青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一片静默中连空气的流动都似扭曲诡异。

　　良久云天青干巴巴笑一笑：“千年前就灭亡的古国国都，怎会在此出现？韩家妹子你可别说笑。”

　　韩沁暖面上神情自然不似说笑。

　　云天青握着玄霄的手便不由紧了些。

　　李寒空吞了口口水：“咱们现在到底是在海底，还是干脆入了地府？”

　　天知道他又已一句道破众人所想！

　　一直被云天青搀扶，玄霄歇息这半日总算稳定内息，虽说还有些气血翻腾，但开口说话已无虞，便道：“在此瞎猜也无谓得很，想知道此为何地，入城去看看便是。”

　　话音方落众人便自觉为他让出道来。

　　云天青大叫：“你们这几个家伙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仰仗我师兄上瘾了是不是！”

　　几人自作不闻，各自望天。

　　云天青气得牙根痒痒，可得了玄霄授意，也只得扶着他当先前行去。两人直行到城门之前，云天青此时好奇心又占上风，扬一扬手中肝胆笑道：“管他门中是龙神还是鬼怪，咱们既行到此，总归要去闹他一番。”

　　他宝剑尚未挥下，忽被一人挡住了道，却是韩北耀。

　　云天青奇道：“韩大哥，你这是作甚？”

　　向几人抱一抱拳，韩北耀肃然道：“几位与我二人萍水相逢，可算一见如故，更为我二人之事甘犯奇险，能不能安然回去也说不准。既已到了此处，我们若对几位还有隐瞒，便是不知礼义廉耻了。这道门里还不知有些甚，进去之前，我总要将个中因由向诸位交代清楚。”

　　见他如此，韩沁暖便也敛衽向几人福一福身。

　　云天青笑道：“韩大哥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咱们一见就是知道的。你不说自有苦衷，咱们不会追问，但大哥若要告知咱们，咱们也必定好生听着。”

　　李寒空挠挠头：“我不会说话，可我心里想的便是云小子说的。”

　　韩沁暖睇他一眼，低声道：“李大哥，其实我大哥一直以来并非有意戏弄你，更非看不起你。他之所以处处回避，只因我二人有要事悬挂于心，总也无法安定。若勉强与你比试，无论胜败，既是侮辱了你，也失了对咱们引以为傲的轻功和行盗的敬重。”

　　“究竟什么事这么要紧？”

　　“不瞒各位，”韩北耀道，“我和阿沁一直在寻找的，实是长生之术。不止我二人，我们韩家宗族世代以盗墓为生，凡我韩家子孙，无不倾其一生苦寻长生之术。”

　　长生……这事很紧要？众人一时有些面面相觑。

　　半晌李寒空小心翼翼道：“韩大哥的族人，是不是对长生不老太执着了些？”

　　“我们不是想要长生。”韩沁暖黯然道，“只不想短寿罢了。一两个人也就罢了，可我们韩家世世代代，从无一人能够活过三十。这宿命一般的折寿，我们委实已受够了。”

　　闻言诧异不已，梦元音脱口道：“那你们也……”

　　解她话中之意，韩沁暖颔了颔首：“若找不着延寿的法子，想必大哥和我也没几年好活了。”

　　她语调寻常，众人却听得心里头一下子酸楚起来。玄霄蹙眉道：“为何会如此？你们可有眉目？”

　　玄冥插口道：“我曾听师尊说过，世上多有施蛊下咒之法，真正厉害的尚能祸及世代，莫非韩大哥祖上曾受过甚诅咒？”

　　韩北耀黯然摇头：“所有的一切我们都找过啦，可始终找不出源头来。后来一代代的，便也放弃了，只不放弃寻找长生之法。咱们来此，便是听闻东海龙宫之中长住生生不息之人，想着虽说飘渺，到底也忍不住要来探上一探。”

　　云天青若有所思：“那你们遍访古墓与稀有的遗迹也是……”

　　韩北耀颔首：“咱们找了许多传说中升仙不死的帝王将相的墓穴，可大多都是用来骗人的，并无甚结果。”

　　听到此几人都有些为他们难过。沉默半晌，云天青振奋精神道：“不管怎么样，这扇门总也算咱们的希望。管他是龙宫还是鬼城，咱们这就进去吧。”

　　众人齐齐点头，抬步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