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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万象·青梅·上 ...

  •   五枝汤

      彤云如铅,似一盘被压地密密实实的脏棉,沉甸甸在头顶。谷内无风,闷得野狗都伸长了舌头淌着涎。就算是建在山谷中心高处的烈风集,也没有一丝风,往日总是甩地猎猎响的旗幡蔫耷耷地垂着,头顶的风车整整一天不转动。
      莫雨抱着一小把树枝沿着烈风集的栈道缓慢前行,脚步拖拖沓沓,半点不见小疯子莫雨的矫健活力,约莫再多的活力都被这天气给折腾干劲了,别说还有个穷折腾的人。
      才刚入五月,尚不到天中节的日子,恶人谷虽然地处偏远的昆仑以北,却也早早入了夏,加上谷中地热,真是等闲人都受不了。
      他擦了一把汗,抬头眺望黑压压的天空,正盘算着这雨已经憋了大半个时辰,怎的还没动静的当口,一道雪白的电龙在云间倏然而逝,紧而起了一阵狂风,直刮地人都倒退几步,随即雷声如石滚滚逼近。起先是啪嗒啪嗒几声鼓点,不足几个弹指,滔天雨势瓢泼而下,炸开了谷中沉闷了整日的气氛。
      “下雨了!下雨了!”不断有人呼喊着从莫雨脚下经过,朝着屋子狂奔。风挟雨势,一道道朝着地面抽,头顶风车卯足了攒了一早上的劲儿,吱呀作乱,卷着纷乱的大雨,瞬间就把莫雨兜头甩个落汤鸡一般。
      莫雨郁闷地抹了一把脸,叹口气,索性继续慢悠悠地往目的地走。本就没几步路,谁知道早不下晚不下,自认倒霉吧。

      到了屋前,守卫躲在背风的屋檐下划拳斗得正开心,推开门,拖着湿哒哒的脚步往里走,却见支使自个儿跑腿的人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窗前。
      窗朝外支起一半,漏不进大雨,只能润起些微的雨沫,不妨碍将谷内景致一览眼底。窗边人披着轻薄的白袍,支了一樽小壶,炭火上咕噜噜地烧着水,闻着味道似是煮酒,一盘腌青梅青碧凝翠,沁几滴水露,几乎要人怀疑是刚刚采下的。
      真是风流雅致的公子做派。
      莫雨不服气地“哼”一声,引到了窗边人的注意。
      那人挑眉打量了莫雨几眼,嘲笑道:“这是等不及洗浴,索性以天地为汤了么?”
      莫雨转身从柜子里掏出木盆,一把将手中的树枝甩到盆里,道:“没得像你,不就是芒种节么?还非要拿这乱七八糟的树枝泡汤,我跑遍了谷里才凑齐了这五种树枝,就差去谷外昆仑了。穷讲究。”说罢抱着木盆找水去了。
      白衣人把玩着手中的白瓷盏,叹道:“我王遗风好歹也曾经算一方风流名士,怎么教出你们这么几个不解风情的徒弟。生活若不讲些情趣,岂不单调无趣。”
      莫雨听地耳朵快生茧,一边浸树枝,一边在隔壁屋大声答道:“是啦,你最知情识趣了,可惜咱们谷里穷山恶水,比不了江南,扛不住谷主这等情调。”浸好了树枝看了眼沙漏,甩着手上水珠出来:“有这闲工夫往江南使去。”一屁股在窗户小桌另一头坐下,眼巴巴地瞪着酒樽,道:“哪一年的青梅酒?香的很。”
      王遗风冷哼,不答话,只道:“若没有我穷讲究,今天有你一口酒喝?”
      莫雨不以为意,只是眼巴巴地等着。

      他自是知道这热的是好酒。
      可不是好酒么,江南杭州梅子黄时采下的新梅,紧着当天洗净晒干腌制好,埋在梅庄数百梅树之下,待次年梅花凋落,采尽了梅香方才取出,再千里迢迢送到恶人谷。不说风味多盛,人力功夫又是几何,单在西域见着这江南之物,倾百金之数也未必能得。
      莫雨见王遗风饮青梅酒的时候不算少。王遗风的酒很多,莫雨跟着他住了十多年,从小到大馋了就往食柜里摸,总能摸到些新奇玩意儿。以前有天南地北的茶叶茶点和酒酿,陶罐装的腌菘菜,再后来,江南的东西越来越多。
      王遗风是从来不喜欢烈酒的。西域的酒总像锋利的大刀,见血封喉地插入喉口,热汪汪一路沿着喉管烧下去,四肢百骸都冒出血腥的杀气来。王遗风嫌它太直白。他总是不缺酒,尤其这十年间,从来不缺江南的酒。
      十年前,莫雨第一次在食柜里摸到了青梅酒。当时他只是被冰洁如雪的瓷瓶吸引,瓷瓶放得太高,他踮起脚才能稍稍摸到一点边,够着够着,果不其然,就打碎了。
      那一瞬间,从冰雪里乍破的江南春光。
      蜜金的酒液琥珀一般澄金剔透,四下溅开犹如阳光刺破铅云,落在地上凝成一汪。那地上的一捧,即使堕入尘泥,也散发着醉人的酒香。酒香盛烈,也遮掩不了似有若无的梅香、绵长馥郁的甜香,和满满的江南雨香。
      他没有去过江南,但谷中总有人常常这样说起他们的家乡。
      江南。
      齿舌鼻音纠缠缱绻,只是这音调,就充满了绵延依恋。
      碎裂的响动马上惊动了就在旁屋的王遗风。他没有责罚莫雨,只是拍拍他的头,道:“是江南的青梅酒。”
      他说地并不惋惜,眼神却久久停在那一捧浓金上。莫雨也随他站了许久。当时还是个小屁孩的莫雨好似明白了那些人的依恋绵绵。
      是思念的音调。
      是思念的味道。

      没多久,青梅酒就热好了。飒然一场豪雨,远远驱散了闷热不说,风雨交加倒带起一丝凉意来。莫雨全身湿透,坐在窗前,结实打了个寒战。王遗风取下酒樽,斟了一杯递过去,催促着喝了,道:“不换衣服么?”
      莫雨仰头将酒喝了个精光,咂咂嘴道:“不,树枝再一会儿就泡好了,等一会儿不急。”说着拿起酒壶又斟了一杯,再痛快淋漓地喝尽。青梅酒虽是果酒,劲儿却不低,两杯下肚,足够让莫雨暖起来。他眯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爽!”
      王遗风道:“牛嚼牡丹。”
      莫雨哪里理他,还是一杯一杯喝得开心,那豪饮的样子,让王遗风都心疼起酒来。
      也罢,看在臭小子辛苦了一天的份上,当做酬劳便是。
      王遗风转头朝窗外看。
      雨势未衰,天地间架起无数珠帘,急雨打在屋檐路面,溅起高高的水花,随风一飘,漫起迷蒙的水雾缓缓在屋稍路头流淌。
      朦朦胧胧,却和江南有些相似了。
      他也是见过江南烟雨暗千家的景色的。
      那时候,他们还不曾分隔两地。

      祭花朝

      那一年芒种节正在天中节中。前日王遗风来剑冢探望叶英,两人移居到西湖畔的小屋。天中节持续五日,日日清早小楼都会被准备竞渡的喧闹声侵扰。
      难得不在剑冢中静思修炼,叶英也没能睡个懒觉,好在天中节总是热热闹闹,也不至于让人精神萎顿。
      王遗风来找叶英时,侍女们正在为叶英的小楼更换屋内的菖蒲。这年的天中节前,杭州西湖还一片晴空万里,气温节节攀升,热地让人恨不得寻处冰窖躲着。才踏入天中节的第一日,突如其来的大雨就令温度直降到微凉的地步。白日天空阴沉无雨,一点没碍着竞渡采药的人们,反倒让大家欢喜起来——左右没人爱在汗流浃背的暑天做些大动作的。
      菖蒲紫色的花瓣尤带雨露,剑一般挺直的长叶指着天空,充满锐利之气。王遗风瞥了一眼这辟邪的菖蒲,心想着着物品也要被人分个正邪。
      叶英坐在桌前进了薏米粥,对薏米的口感无法苟同,草草吃了几口。王遗风在桌边坐下,拿起被冷落在桌上的粥碗,搅一搅,笑道:“不合胃口?”
      叶英没搭理他,只道:“今日出门吗?”
      王遗风也不勉强,道:“今日是芒种节,我听闻江南的姑娘有在今日饯春的习俗,似乎是颇为热闹的场景,难得赶上了,不妨去看看。”
      叶英听到“饯春”二字,稀有地滞了半晌,才缓缓道:“……是有。确实挺热闹的。”
      没等王遗风表示疑问,他率先站起来,“山庄的娘子们和村中的姑娘年年都会在梅庄祭饯花神,有些远,去马厩选马吧。”

      一路沿西湖放马行去,柳浪拂风,莺啼燕鸣。沿岸上一圈儿开满了水菖蒲,偶在树丛之间露出几枝芍药和牡丹,花香缕缕不绝。茶园里早没有采茶的身影,只是放任茶树长着,在湿重的水汽里散出幽幽几不可闻的茶香。再远处的田间却是热火朝天,两头呼应着水中喧闹。一头在忙着抢收芒麦,一头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午后的竞渡。
      叶英一言不发,也不像平日会随着王遗风的指点四下看看,只是安静地坐在马上。
      往梅庄的路行马并不远。尚在数十尺外,就闻得梅林簇拥的围墙内滴溜溜地来回滚动着莺鸟清铃般的女儿笑语。
      进了门,一时间似乎时间倒转。姹紫嫣红在绿枝婆娑间若隐若现,好似一夜春风归来,又将这葱葱绿林千树万树开遍百花。
      定睛细看,那幢幢绿荫中,或是系满百色丝线扎成的花儿,或是缀着绸缎纱罗,千丝万瓣,似假还真。还有用皮毛做干旄,丝锦做旌幢,随着垂曳的绣带在风中左右摇晃。身着丽服的女子穿行其间,面似娇花,更添十分精彩。
      叶英方入门,就有一位妇人迎上,似是家中服侍的老妇,对叶英不见疏离,少有地熟稔:“郎君久不来梅庄了,今日来的正好,到楼里坐着,别被这些来来去去的毛丫头冲撞了。这是郎君的朋友吧,也请上座,一会儿我给你们送点心!”
      叶英点头道:“有劳阿婆。”

      待茶点酒水上齐,楼下的娘子们也齐聚在香案前饯别花神。莺莺燕燕的呢语静了下来,王遗风启了酒坛,甘醇的酒香雨气似地润染出,夹着清冽酸甜梅子清香和似有若无的一缕梅花芬芳。
      “这是——青梅酒?”王遗风细细抿了一口,道:“果真百闻不如一见。从前只道芒种节江南梅子黄时雨纷纷,却不知是如此醉人的味道。”
      叶英见他喝得开心,唇边的弧度总算破冰挑开,也自斟了一杯,金澄澄的琥珀酒在细白薄透的瓷杯中轻轻摇晃,好似盛了一杯春日阳光。
      王遗风举一杯在前,闭眼轻嗅:“青梅在五月时黄,梅花在寒冬里开,明明相隔数月,却在这一坛酒中团聚,真是造化精华。”
      叶英道:“每年芒种饯别花神之后就紧着采摘青梅,当日洗净晒干,用上好的梨花白和黄糖腌好,埋入这梅林下。直到岁末梅花落尽方才取出,怎能没有梅香。”
      “少见你对这种事物如数家珍。”王遗风饮尽杯中酒,笑道,“方才听人喊你‘郎君’,倒是亲昵。”
      叶英收敛了笑意,酒盏在皓白指尖转了几转。他微微垂着睫,灰眸中一片阴霾。
      王遗风也不催他,只又斟了一杯,边喝边叹,很是惬意。
      几杯下肚,才听叶英道:“那是母亲的陪嫁阿婆。”
      从不见人提起过藏剑山庄夫人之事。王遗风一直以为叶英的母亲早就仙去,否则怎会对叶孟秋责罚叶英之事不闻不问。这下突然提起,饶是口舌利索无匹的红尘传人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王遗风半晌才道:“唤‘郎君’也确实寻常,令慈这样唤你?还是按排行唤你‘大郎’?”
      不知是觉得‘大郎’这词不美还是什么,叶英顿了顿,道:“母亲身子不好,二弟还未出生就去外公处修养。” 言下之意是并不按排行来喊。
      “那是叫‘郎君’了?”
      “……”叶英眯起眼,觉得这天还是有些燥热,“对我家倒是摸得透。那你又叫什么?在家排行几何?”
      王遗风坦然道:“家中行二,不过自幼就跟随师父学艺,已经不太记得他们叫我什么了。”
      叶英忽而笑起,语带揶揄:“行二,莫不是有人喊过你‘王二’?”
      王二。真是个破坏形象的名字。王遗风把风流公子的风度扔到了脑后,反口嘲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叶大郎’!”
      叶英纵声笑开。
      楼下的娘子早在他们谈话间就结束了祭典,现下正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或吃瓜果小食,或讨论手艺,叽叽喳喳的声音掩去了笑声突兀。
      王遗风从未见叶英这样外露过心情。不由地,眼中笑意就抑制不住。
      对面的人笑了许久,眼睛总算明亮起来,一扫多日的沉郁之气。自从听到剑圣之事,叶英就一直郁结着念头不得纾解。或许是惋惜自己失去了触及剑道巅峰的机会,或许是烦躁王遗风强夺雪凤冰王笛的作为,或许是饯春礼又提起了远在他乡的母亲,又或许是别的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什么原因。郁结着,总是无法开怀。
      现下笑过了一场,似乎也都并不是什么大事。
      明天,总是新的一天。
      花开了落尽,果结了采摘。然而终日不得相见的花果总会在一个时候相会。譬如这青梅酒,抑或是厚载坤土。总有相会之日。
      天意循环,看似分别残酷,又何处不是成全呢?

      忽然淅沥沥落了雨。娘子喃语咋咋呼呼退去。
      天之高,地之遥,天地都有相接之日。楼台亭阁,飞檐翘角,回廊缦迂,烟湖绿林,逐渐被拉开的细珠帘遮掩了面目,剩下烟雨中绰绰一个灰影。
      “阿郎。”凭栏赏雨的人听得这一声。
      身侧有人一同倚栏远眺:“阿娘唤我‘阿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万象·青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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