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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万象·青梅·下 ...

  •   青梅煮酒

      一场雨下到傍晚不见停歇,反而愈发势盛起来。两人索性没有回山庄,直接在梅庄住下,次日相携而出。虽经过一晚雨打风吹,缠绕飘挂着丝帛锦绣的绿枝反而更见鲜亮。
      王遗风觉得有趣得很,就在林间穿梭探看起来。江南的娘子们手艺自然精致,加之这渔米丝绸之乡出产的锦绣绫罗,不说巧夺天工,以假乱真足矣。
      王遗风解下一朵五色纱罗编扎的花球,手掌大小,被雨淋了一夜,仍旧盛放着美好的姿态,垂下长长的丝绦,似绣球一般。他握了丝绦在手里,反手把花球抛给叶英,道:“果真是女人家的物件,我这粗手粗脚,可不敢碰。”
      不敢碰还乱丢。叶英腹诽一句,并不点破,端详着手中花球,垂目道:“这算什么,阿娘当年能用花瓣和柳枝编轿马,悬挂在最高的梅枝上,做送花神行路之用。那年的饯春祭典才好看。”不过母亲离家之后,就再无此胜景了。
      王遗风道:“看来阿郎垂髫小儿之年也不算无趣。”
      叶英晃着花朵,牵动还在王遗风那头的丝绦一摇一摆:“你又知道了?”
      王遗风只笑。

      两人打马回山庄。西湖畔并不因昨日的大雨有所安静,反而比昨日来时更加热烈喧闹。昨天是天中节第四日,因为雨势大,下午的竞渡自然取消了,而今天是天中节的正日子,说什么都不能取消竞渡,何况这杭州地界上的村子都卯足了劲儿在今日决战呢。
      村民如此吵闹,想要在西湖畔的小楼睡个午觉是不可能了,两人干脆在二楼临湖窗边支起案桌,煮酒点茶吃角黍。角黍之外自然少不了玉露团七返膏青梅之类下酒物或是茶点。清晨庄上的渔户送了新鲜的莼菜和鲈鱼来,正好整治一碗莼菜羹和鲈鱼脍。鲈鱼用极细致的刀工切到薄如丝帛透如纱罗,入口触舌的刹那就化为一片鲜甜。就算是天南地北见多了各地美食的王遗风也不禁赞叹一句。
      两人吃着丰盛的午膳,稍转眼下望就是天中节最热闹的竞渡之景。
      远处数十艘各色龙舟蛰伏不发,每条龙舟上都已坐上了赤膊的精壮男子,都是各村挑出的好力气的汉子,有的一船人都文了身,青色腾龙张牙舞爪盘踞在红云之中,那双龙目尤其出众,鼓凸如虾,炯炯生辉,口含青烟,似乎就要撕破皮肤腾空而去。男子们抓着棹桡,暂时还一片悠闲。
      湖边早聚满了围观的人,沿岸牵起了红绳,每隔数米就有一名藏剑弟子站岗,防止游人太过兴奋跌入水中。有的大户人家早早就遣人择了好地方支起布篷,遮阳又挡雨,这会儿主子夫人娘子们也陆陆续续到了场,就等着午后开场呢。一些画船倒早热闹起来,唱戏跳舞耍杂技,也博得喝彩阵阵。
      而湖面相比之湖边就安静极了,只有一支高高插在水中的标竿,竿头系着五色花球,随着湖风微微荡漾。这就是今日龙舟争夺的目标,哪艘龙舟先夺标就是今日的胜者,自可拿到由官府、藏剑山庄和城中各大富户提供的好彩头。

      “人说江南好,诚不我欺。据说这么一场竞渡盛会,花耗银钱数千万之巨,真也不真?”
      叶英不在乎道:“不知,既然每年都有,大抵花费也不巨。”
      王遗风再心道一句大少爷不知世艰,默默取了一颗青梅吃。新鲜青梅极酸,于是总要腌制后方可食用,藏剑山庄腌制的梅子自然是江南风味,酸中带甜,令人齿颊生津。
      “这青梅,倒有一些趣事。”
      叶英被吸引了注意,鲈鱼脍上收回目光,转到王遗风脸上,雾蒙蒙的眸子难得专注:“望梅止渴?”
      王遗风摇头,“虽不中,亦不远矣。”
      叶英猜错了,见王遗风卖关子,又把目光移回鲈鱼片上挑挑拣拣。
      王遗风无奈,只好道:“哄你猜一句这么难?”
      叶英选好了鱼片,一口吞了,才满意道:“便不卖关子,又有何难。”
      王遗风气笑,正待反驳几句,咚咚鼓点响了起来,这趟是竞渡开始的备鼓。两人不由一起望向龙舟始发处。
      横七竖八的龙舟迅速在鼓声催促中游到系了红布头的麻绳后排成一排,木桨齐齐列队如虾脚,汉子肌肉虬结如蟹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
      起点线边的藏剑弟子高举鲜红大旗。
      咚!
      龙舟上的桨手伏低身子。
      咚!!
      鼓声三下!红旗开!
      弹指之间!数十游龙跃出浮水!龙身迅疾!利箭脱弦!
      沿岸骤起的欢呼直上云霄!

      “三国志载——”王遗风偏偏选在这时候开口,见到叶英回头,才慢吞吞道:“建安年间,玄德学圃于许田,以为韬晦之计。传闻当年孟德以青梅初绽,正合煮酒之意,相邀玄德共论天下英雄。”
      “传说当时龙挂在天,迅雷风烈,曹孟德历数天下名士皆非英雄,更手指玄德道‘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王遗风道:“你猜玄德如何答?”
      湖面惊鼓似雨,游龙见水厮战过半,棹影翻飞如万剑,江桡劈浪若鸣雷。
      叶英顾不上看,反问道:“如何答?”
      王遗风道:“玄德闻其言,匙箸早不觉落于地下。却是他好运,正巧雷声大作,他回了神,从容拾箸回道‘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叶英不解:“大丈夫何畏雷?”
      王遗风大笑:“孟德也如此问。玄德却道‘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由此躲过一劫,成孟德此生大恨。”
      叶英转头凝望湖面。
      龙舟厮杀已至尾声,两条游龙脱颖而出,一玄一白,相咬不放。
      鼓声益急,人声益低。
      船头抢标人皆立起伸手,眼明手快下盘稳,这看似龙舟上最轻松之人,却是最关键之人。舟首龙头都似活现,直朝标竿刺去,目光不瞬!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孟德玄德二者,阿郎觉得哪个更称得英雄?”
      叶英想了想,只道:“……你定着意孟德,酣畅淋漓。”
      王遗风挑眉,道:“自是孟德痛快,虽我不负天下人,亦不可天下人负我。若无孔明,玄德到底难成大事,身家性命托于他人,又有何趣味。”
      未等叶英多言,忽岸坡一声惊呼声如霹雳,待两人看去,标竿已被拔了!
      原来关键之时,竟有一只游鱼跃水而出,直直往白龙首落去!
      只是这一瞬!白龙首分神,黑龙发力抢水,正取了标竿!
      黑龙船正是纹身之队,此刻龙首一人高擎标竿,大声发泄吼叫,彩绸在竿头跳动不休!舟身诸人也齐齐振臂欢呼,云桡遮头,水花四开!
      叶英看着失势的白龙船,龙首懊悔不已,愤然拍击着水面,桨手也空挥着棹桡,可惜已经毫无用处。
      他道:“玄德深知韬光养晦之道,只可惜天不假运,便是孟德也是如此,三国终归司马氏。可知人事之外,仍需天意成全。”
      “天意?”王遗风不知是向谁反问,语气不屑,继而曼声吟道:“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龙之变化可比人之得志。得志人,自可胜天。”

      天意循环

      人事之外,仍需天意成全。
      当时不屑。今日又何能不屑?
      他早已不是那个踌躇满志人定胜天的公子哥了。
      王遗风默默收回远眺的视线。大雨之下,恶人谷很快凉了下来。莫雨在旁屋道:“树枝泡好了,叫人送热汤来吗?”
      王遗风道:“送两桶吧,你也泡泡,别着了风寒。”
      恶人谷内地热甚多,平日是热得人叫苦不迭,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这随处可取的热汤温泉就是好处之一。芒种节泡五枝汤,取桂枝、槐枝、桃枝、柳枝、麻枝干枝浸泡,再入热水汤浴,祛风除湿,江南梅雨时节家家户户都要用来泡澡,以防湿气入体。在干燥的恶人谷本是没必要的,可是莫雨早习惯了王遗风这“风雅”做派,麻烦归麻烦,泡起来却叫人身心舒畅。
      爷俩相处数十年,一间屋子两个桶,自然不会学大姑娘再搞些布帘啥的,这么面对面泡着闲聊。
      南诏事了,王遗风却没得安闲几分,又出了沈眠风之事,丐帮紧紧相逼,烦得紧。这时得了空,又考校起莫雨来:“前几年带你去过怛罗斯,此次南诏之乱唐军也不尽如人意,若是此时有了大变,你觉会如何?”
      莫雨望着屋顶,思索半晌,道:“大抵会兵败如山倒吧。”
      王遗风又道:“安禄山与杨国忠,谁害更甚?”
      莫雨道:“安禄山杨国忠,这太难比较了。”
      王遗风道:“错了,是皇帝之害最甚。”
      莫雨气结,明明自己念了两个名字!他没好气道:“无缘无故问我这些作甚,好似咱们和朝廷有关系似的。”
      王遗风厚着脸皮,一脸“我是为你好”:“天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风雨骤来,这将来之事,还要交到将来之人手上。”
      莫雨惊坐起身,道:“师父你——莫不是要去……江南了?”见这家伙第一天就知道他想隐居去,这就是要落跑了?
      王遗风笑,“这次大约并非我去江南,不过即便我不去,你个臭小子也该可点心了,明日就滚去小少林接沈丐的班吧!”

      时年天宝十三载,二月安禄山进京向玄宗哭诉“杨国忠妒嫉,欲谋害臣,臣死无日矣。”得玄宗安慰劝解,并加官尚书左仆射。
      三月安禄山告辞玄宗,玄宗亲临望春亭饯行,脱下御衣赐予安禄山,并令高力士于长乐坡再次为其饯行。高力士虽对安禄山心有戒备,却只能依诏而行。从此凡上言安禄山谋反者,皆被玄宗送于安禄山,任其处置。“由是人皆知其将反,无敢言者”。
      安禄山“日夜兼行,日数百里,过郡县不下船” 。
      次年十一月八日,安禄山以“清君侧”之名谋反,二十万大军南下。

      天宝十五年,莫雨在三生路口迎来一辆马车。车帘掀起,王遗风对着谷中吹来的干燥长风微微眯起眼。很快,他跳下车,不等身后人掀帘,转身将车内人一把抱出。
      莫雨嘴巴张得老大,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师母是个什么人物,却只见一袭雪白的狐裘,细白密实的狐毛在微凉的夜风中细细抖动,泛出水波似的银光,一如当年枫华谷外那个少年披着毛裘的光景。
      毛斗篷兜头将人罩了个严实,连身段男女都看不出,更别提容貌了,唯有风帽口漏出几缕银丝,随风轻轻曳动。
      “放我下来!”冷冷的声音十分恼怒。
      王遗风轻轻笑道:“这条路不该你来走,便由我代劳吧。”说罢放开拉车马匹,抱着人翻身上马。
      宝驹急电而去。踹了莫雨一头一脸的灰。莫雨怒道,去接班!说的好听!不就是打发自个出去好腾屋子么!哪有这么做师父的!差评!

      王遗风哪儿管得了莫雨在腹诽什么,一路直上了烈风集,甩下无数揉眼戳目脚步踉跄之人。到了顶屋,才放开怀中人。
      叶英一肚子火,从容淡定不得,冷冷甩开了对方的手。
      正是满月。
      谷中一片银辉遍洒,白日狰狞的地貌在月下都化为优雅的弧度和亘古的安宁沉静,霜白深蓝交错憩息。
      如此美景,携美在侧,却无法共赏。
      思及两人之间数十年光景,王遗风微微叹道:“人事之外,仍需天意成全。当年你说的却是没错。”
      叶英听到他怀念又遗憾的语调,心中一软,轻声道:“天意循环,又何处不是成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万象·青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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