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抵达》辛筠

2、秦应时

　　她打开衣柜，找出母亲说的那条裙子——浅蓝色的棉麻质地，裙摆到膝盖，简洁的圆领，袖口有一圈细小的白色刺绣，是茉莉花的图案。

　　裙子是去年生日时沈青舟送的，她穿过两次，一次是家庭聚会，一次是去看话剧。

　　确实比T恤正式些，但也算不上多隆重。

　　棉麻的质感很亲肤，穿在身上轻盈舒服。

　　她换上裙子，对着镜子扎了个松松的丸子头，额前有些碎发落下来，她随手拨到耳后。

　　想了想，又涂了点淡粉色的唇膏——时惊鹊送的生日礼物，说这个色号叫“蜜桃初熟”，适合她这个年纪。

　　镜子里映出十七岁的脸，还带着点婴儿肥，皮肤因为刚跑过而泛着粉色，像熟透的水蜜桃。

　　眼睛很亮，是那种被保护得很好的清澈，像山涧里没被污染过的水，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下垂，不笑的时候显得无辜，笑起来就弯成月牙。

　　时惊鹊总说她这种眼神“迟早要吃亏”，因为太容易相信，太容易心软，像没经历过风雨的温室花朵，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心能冷到什么程度。

　　“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啊。”姜苡安当时反驳，“难道要整天疑神疑鬼才不吃亏？”

　　时惊鹊耸肩：“等你遇上真正的人心险恶就知道了。”

　　姜苡安没再接话。她不是不懂人心复杂，只是选择相信美好。

　　这或许是一种天真，但姜家给她底气——父母恩爱，兄弟宠她，家庭富足且温暖。

　　她有资格天真。

　　外面传来更大的笑声，好像又有人来了。

　　姜苡安整理好裙子，推门出去。

　　空气里的爵士乐换成了Norah Jones，慵懒的女声哼唱着《Don’t Know Why》，钢琴声像水滴落在青石上，清脆又温柔。

　　姜向榆被几个同学围着，正眉飞色舞地讲医学院的趣事：“……然后那教授说，‘这位同学，如果你再在解剖课上吃早饭，我就让你把胃掏出来看看里面是什么’——那哥们当时在吃煎饼果子，葱花味飘得满教室都是……”

　　众人哄笑。

　　周叙白果然带了两个高挑漂亮的女孩，目测都有一米七五以上，穿着修身的小黑裙，妆容精致。

　　但此刻都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喝果汁——姜家父母在场，这群医大的学生多少有些收敛，话题从夜店酒吧变成了实习见闻、考研准备。

　　“陶陶！过来！”

　　姜向榆看见她，眼睛一亮，招手让她过去，声音在音乐里依然清晰。

　　姜苡安走过去，姜向榆自然地揽住她肩膀，动作亲昵：“这我妹，姜小安，小名陶陶，高二了。这些都是我同学，你叫哥哥姐姐就行。”

　　“哥哥姐姐们好！”姜苡安露出一个标准的甜笑，梨涡浅浅，眼睛弯成月牙。

　　又转头对姜向榆，声音压低：“是姜苡安，不是姜小安。”

　　姜向榆假装没听见，揽着她的手紧了紧，把她往前推了推：“隆重介绍啊，我家小祖宗，姜小安同学，今年十七。你们这些糙汉都离远点，别带坏我家小姑娘。”

　　一圈人笑着打招呼。

　　有个戴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生推了推眼镜，笑着说：“向榆，你妹妹这么可爱怎么不早点领出来和我们玩？藏着掖着干嘛？”

　　“滚滚滚。”姜向榆一把搂住姜苡安，像护崽的老母鸡，“你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啊，都离我妹远点。叫两句哥哥姐姐得了，不要蹬鼻子上脸。”

　　他手一指，指向正端着果汁装乖巧的周叙白：“你看周叙白，别看他现在这副人模狗样的样子，他小时候可是求着我要来我家的。”

　　“来你家干嘛？”有人按照姜二少的心意问出了这个问题。

　　姜向榆得意洋洋，完全不顾姜苡安在底下踩他的脚：“来找我妹玩啊！我家姜小安，上能吸引70岁老太，下能吸引1岁婴儿。胡同口卖糖人的李奶奶见了她都多给一串，幼儿园小朋友排队跟她玩过家家。”

　　姜苡安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红到脖子，像熟透的水蜜桃。

　　她用力掐姜向榆的胳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姜向榆！你再说！”

　　“哎哟疼疼疼！”姜向榆龇牙咧嘴，但嘴上不停，“而且，小姑娘最会叫哥哥姐姐，平常大哥二哥的叫能把人魂都叫没。我大哥最吃这一套，还有家里什么表哥表姐，堂哥堂姐就喜欢她。你们这些外人，没戏啊。”

　　有人打趣：“向榆，你妹比你好看多了。”

　　“废话，我们姜家的基因在这儿摆着。”姜向榆得意，完全没注意姜苡安已经快要把他的胳膊掐青了，“不过好看也没用，你们都没戏。我妹以后要考北大，要当外交官，要……”

　　“姜向榆！”姜苡安终于忍不住，用力一踩他的脚。

　　“嗷！”姜向榆惨叫，终于松开了她。

　　众人又笑。一个扎马尾、看起来很干练的女生问：“陶陶学文科理科啊？”

　　“文科。”姜苡安回答，终于从哥哥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和裙子。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

　　“可别学医，太苦了。”另一个男生说，他眼圈乌黑，一看就是熬夜熬的，“你看你哥，才大三，发际线已经开始后移了。再看看我，”他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像不像国宝？我室友说我晚上说梦话都在背《解剖学》。”

　　众人哄笑。

　　姜向榆去捶那个男生：“你说谁发际线后移？我这叫成熟！成熟懂吗！男人的魅力！”

　　“成熟就是秃头的前兆。”那男生一边躲一边笑。

　　一群人闹成一团。

　　姜苡安也跟着笑，眼睛弯成月牙，梨涡深深。

　　她喜欢这样的氛围，温暖，热闹，所有人都真诚地笑着。

　　笑声像阳光，洒满整个房间。

　　这是她熟悉的世界，像一件柔软舒适的旧毛衣，包裹着她十七年的人生。

　　她知道每一针每一线的温度，知道哪里最柔软，哪里有些小小的线头——但无伤大雅，反而更真实。

　　她在这个世界里如鱼得水，像一株被精心照料的花，在温室里安然生长，尚未经历真正的风雨。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点骚动。

　　不是大动静，没有敲门声，没有高声的问候，更像是一种气场的微妙变化——像平静的湖面忽然被风吹皱，涟漪无声地荡开。

　　音乐声好像突然变得清晰了，Norah Jones那句“I waited ’til I saw the sun”在空气里悬着，莫名应景。

　　几个本来在说笑的人转过头去。

　　姜苡安也跟着转头。

　　他站在门边，斜倚着门框，像刚到，又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只是没人注意到。

　　第一眼看见的是身高。

　　他实在太高，门框都快显得矮了，估计有一米九。

　　然后是那身打扮。

　　黑色的衬衫，丝绸质地，在灯光下泛着很浅的光泽，像流动的夜色。

　　最上面两颗扣子没系，领口松松地敞开，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

　　皮肤很白，在黑色布料的映衬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

　　同色的西装裤，但不是正装的挺括，而是有些随意的垂坠感，衬得腿更加修长笔直。

　　裤脚刚好到脚踝，露出黑色的袜子，和一双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皮鞋。

　　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垂在身侧，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细长的白色烟身，像是薄荷烟。

　　但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他的脸。

　　冷白皮，在傍晚的光线里几乎泛着瓷器般的光泽，有种易碎感。

　　头发是黑色的，有些自然卷，松散地搭在额前，几缕垂下来，快要遮住眼睛。

　　发尾带着点湿意，像是刚洗过澡，或者外面下了点雨。

　　眉毛很浓，眉峰清晰，像用墨笔一笔勾勒出来的。

　　下面是一双……

　　姜苡安后来想了很久形容词，最后觉得，那是一双会说话但拒绝说话的眼睛。

　　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半垂着，看着地面，像在审视自己的影子。

　　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蝴蝶停栖时的翅膀。

　　鼻梁高挺，像山脊，从眉心到鼻尖的线条流畅得惊人。

　　嘴唇很薄，唇色很淡，嘴角似笑非笑地抿着。

　　右耳戴着一颗极小的黑色耳钉，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像夜幕里一颗疏离的星。

　　他站在那里，和整个房间的温暖热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窗外的暮色在他身后铺开，深蓝混着橘红，像打翻的调色盘。

　　海棠树的影子在他脚边摇曳，风吹过，叶子沙沙响。

　　他就嵌在这片暮色里，像个误入温暖巢穴的流浪者，带着一身夜色，和夜色里所有的凉意与孤独。

　　这是姜苡安的感觉，他似乎和大家以为的都不一样。

　　姜苡安感觉到哥哥松开了揽着她的手，朝门口走去。

　　“还以为你不来了！”姜向榆的声音里有真实的喜悦，脚步快而轻快，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

　　门口的人终于抬起头。

　　那一瞬间，姜苡安看见他眼里的倦怠融化了一点，冰面裂开细缝，露出底下真实的温度——虽然只有一刹那，但确实存在。

　　在姜向榆面前，他卸下了一点防备。

　　“答应你了就会来。”他的声音比想象中低，有些沙哑，但很好听，像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慵懒。

　　他直起身，动作从容不迫，像慢镜头。

　　把烟随手放进衬衫口袋，动作随意得像放一支笔，“路上堵了会儿。实验结束得晚，等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