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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姜苡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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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的北京,暑热还未完全退去,傍晚的风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像谁在闷热的绸缎上撕开一道口子,透进来几缕清冽。
姜苡安抱着比她整个人还高的礼物盒,踉踉跄跄地穿过姜家老宅的花园。
盒子是深蓝色的,系着银色丝带,上面印着德文的天文器材品牌logo——这是她攒了整整八个月零花钱的结果。盒子上方还挂着几个小袋子,装着她精心挑选的配饰:领带夹、星空主题的袖扣、还有一本精装的《夜观星空指南》。
此刻,最上面的那个小袋子正摇摇欲坠。
“姜向榆!都怪你催我!”
她扭头冲着主屋方向喊,声音在暮色里传得清脆。
因为抱着盒子,她没法看路,只能凭记忆往后院的主屋走。
“再不来蛋糕都要被周叙白那家伙偷吃了——”姜向榆的声音从廊下飘过来,带着笑意。
话音刚落,姜苡安脚下一绊。
不是被石头,是丝带。
那根漂亮的蓝色丝带在她奔跑时飘起来,不偏不倚缠在了旁边的海棠树枝上。
她“哎呀”一声,整个人被扯得往后仰了仰,盒子重心一歪——
“啪。”
最上面的小包装袋掉进了旁边的水池里,在水面漂着,像片蓝色的落叶。
“我的领带夹!”
姜苡安哀嚎。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廊下蹿出来,三两步跳到她面前,动作快得像阵风。
那人蹲在水池边,修长的手指一捞,就把湿漉漉的袋子捞了起来。
水珠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啧啧,陶陶同学,给亲哥的生日礼物就这么敷衍?”
姜向榆晃着滴水的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polo衫,头发特意抓过,二十岁的男孩子,浑身上下都是没被生活磋磨过的明亮,像这个季节还没完全落下的太阳。
姜苡安白了他一眼,试图稳住怀里的大盒子:“那是B家的领带夹!我排了好久队才买到的!谁让你突然跳出来吓我!”
“我吓你?妈让我来看看某位大小姐是不是又把礼物忘在哪里了。”
姜向榆站起身,水珠从袋子上滑落,溅到他的裤脚。
他毫不在意,顺手接过姜苡安怀里的大盒子,“嚯,这什么?这么重?给我订了个棺材?我们小陶要去练举重了?”
“姜向榆!”
姜苡安抬脚去踹他小腿,被他灵巧地躲开,盒子却稳稳抱在他怀里。
“是天文望远镜!你不是说想观星吗!说医学院的楼顶视野好,可惜没钱买设备——”
她气鼓鼓地说,脸颊因为刚才的小跑泛着粉色。
姜向榆躲开她的攻击,眼睛却亮了:“真的?那个德国牌子?陶陶你居然舍得!”
“花光了我这段时间存的零花钱。”
姜苡安撇嘴,但看到哥哥高兴的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梨涡在脸颊浅浅地陷下去,“所以你今天必须最喜欢我的礼物,听到没?比大哥的还喜欢。”
“那必须啊!零花钱没了?哥给你转。”姜向榆腾出一只手揉她头发,把刚刚扎好的马尾揉得有些乱,“不过大哥送的是最新款游戏机,这个嘛……有点难选啊。”
“游戏机哪有望远镜浪漫?”姜苡安护住自己的头发,瞪他,“观星多好啊,抬头就是几万光年以外的事。你那些游戏过两年就过时了,星星可是永恒。”
姜向榆笑着摇头:“你不愧是文科生。”
话是这么说,但他抱着盒子的手臂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他低头看着盒子上的logo,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姜苡安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假装没看见,转身往主屋走:“快走啦,妈说客人快到了。”
兄妹俩前一后穿过花园。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石榴树的影子投在青砖路上,斑斑驳驳,像泼洒的墨。
姜家老宅是座三进的四合院,经过改造,既保留了青砖灰瓦的韵味,又有了现代生活的舒适。
前院是传统的影壁和垂花门,中院正房是客厅和书房,东西厢房改成了茶室和娱乐室,后院则是主卧和姜苡安的房间。
院子里种了石榴树和海棠,这个时节,石榴已经有些红了,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
海棠叶开始泛黄,风一吹,沙沙作响。
“客人来了多少了?”姜苡安问,伸手摘了片海棠叶在手里转着玩。
“差不多一半吧,主要是我们医大的同学。”姜向榆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周叙白那家伙带了两个模特来,腿长到我胸口,被爸看了一眼,现在老实得跟鹌鹑似的,坐那儿喝果汁一动不敢动。”
姜苡安“噗嗤”笑出声:“活该,叙白哥老是这样。”
“可不是嘛。”姜向榆也笑,但笑容很快淡了点。
他脚步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对了,秦应时还没到。他下午有个细胞生物学实验,说可能会晚点。”
秦应时。
这个名字姜苡安从哥哥嘴里听过很多次。
姜向榆大学认识的同班同学,据说是他们医学院的传奇人物——不是指成绩,虽然成绩也很好,常年排在年级前五。
而是指……那种捉摸不定的气质。
姜向榆的原话是:“你见到他就知道了,气场很特别。”
“就是那个,在哪儿都能玩得开,很会来事儿的?”姜苡安回忆着从哥哥和叙白哥那拼凑出的描述。
“玩得开?”姜向榆笑了,笑容有些复杂,“也算吧,他确实能在任何场合游刃有余。不过……等会儿你见到就知道了。”
姜苡安点点头,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热闹的、游刃有余的、在哪儿都能如鱼得水的。
她想起前几天和闺蜜时惊鹊聊天时,惊鹊说最近在看一本小说,男主就是这种类型:“浪子啊陶陶,小说里写着呢,这种人最难搞,也最要命。因为你总觉得自己能救他,结果往往是把自己搭进去。就像飞蛾扑火,你以为自己是光,其实你只是柴。”
姜苡安那时还笑她看太多言情小说,说话文绉绉的。
现在想想,这不就是小说里写的标准浪子模板吗?
有钱,会玩,用热闹填补内心的某种空洞。
她那时还不知道,有些轮廓一旦清晰起来,就会在生命里刻下太深的痕迹。
深到往后许多年,每个相似的黄昏都会让记忆溯洄,回到这个石榴将红未红的傍晚。
深到后来她真的成了扑火的飞蛾,才发现惊鹊说得对——她确实不是光,她是柴。
但那是后话了。
此刻的姜苡安,只是对这个即将出现在她哥哥生日宴上的陌生人,抱有一点单纯的好奇。
主屋里已经很热闹了。
姜家父母都是开明的人,把正厅和西厢房打通,做了个开放式的聚会空间。
传统的雕花木门被换成玻璃推拉门,既保留了老宅的结构,又让空间通透明亮。
长条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沈青舟亲手做的小点心,姜云钦特意托人从云南带来的火腿切片,还有各种水果、饮料。
角落里的冰桶里镇着几瓶香槟和红酒。
音响里放着轻松的爵士乐,是Bill Evans的《Waltz for Debby》,钢琴声流水般在房间里淌,不吵,刚好能盖过窗外的蝉鸣。
来了大概三十多人,大多是姜向榆的大学同学,也有几个发小。空气里混着香水、食物和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气息。
姜苡安一进去就被母亲沈青舟拉住了。
“陶陶,快帮我看看这个蛋糕摆得对不对?”
沈青舟指着餐桌中央的三层奶油蛋糕,上面用巧克力写着“向榆20”,旁边点缀着新鲜的蓝莓和薄荷叶。
蛋糕是浅蓝色的,和姜向榆今天的衣服一个色系。
沈青舟今年四十八岁,穿着墨绿色的旗袍,头发挽成低髻,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
她气质温婉,眼角的细纹都是温柔的弧度,说话声音总是轻轻柔柔的,像春天拂过柳梢的风。
“好看!”姜苡安搂住母亲的胳膊,把脸贴在她肩上,“妈妈,你手艺越来越好了,这奶油裱花跟专业糕点师似的。这个蓝色调得真好,像……像傍晚的天空。”
“少拍马屁。”沈青舟笑着戳她额头,力道轻得像羽毛,“去换件衣服,你哥生日,穿正式点。这身T恤牛仔裤像什么样子。”
姜苡安低头看看自己: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T恤上印着一行小小的法文“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是她最近很喜欢的。简单,舒服,适合在自家院子里跑来跑去。
“这不挺好吗?舒服。”
“去换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沈青舟不容置疑,推了推她的背,“快点,客人都到了,等会儿要切蛋糕了。你爸刚还问你去哪儿了呢。”
姜苡安吐吐舌头,知道拗不过,乖乖溜回自己房间。
她的房间在东厢房,窗户外就是那棵海棠树。
傍晚的光从窗棂斜进来,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随着树叶摇曳明明灭灭。
书桌上摊着还没做完的数学卷子,旁边是翻到一半的《追忆似水年华》——她最近在挑战这本巨著,进展缓慢,看了半个月才到第三卷。
窗台上摆着一排多肉植物,胖乎乎的,在暮色里泛着浅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