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卫】山河长空》槐晏榆白

5、第五章

　　山道。

　　????赤练安静地陪着卫庄站在山崖边远眺，赤红夹杂着金丝的晚霞下，是苍茫壮丽的山河。

　　????“卫庄大人。”

　　????一道黑色身影无声出现在两人身后，跪地拜见。

　　????卫庄没有回头：“李斯有什么事情找我。”

　　????“相国大人命我向大人先行献上一件礼物，相国大人吩咐这是先前询问大人喜好后，由公输大人特意制作的礼物，望卫庄大人喜欢。”

　　????“哦～是什么礼物？”

　　????赤练来了点兴趣，代替卫庄走向李斯派遣来的罗网杀手。

　　????罗网杀手两手各取出一个方形木块，置于赤练眼前。

　　????“又是机关？”

　　????赤练单手伸向更近一些的褐色木块，在掌中翻转一圈，很快了然机关的触发方式。

　　????她按下启动按钮，木块落地立即自动伸展成一个小型版本的墨家机关兽。

　　????见此，赤练眉毛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故作轻蔑地反问：“就这？”

　　????她还没找公输仇清算那破机关兽杀她蛇、破她阵的账，李斯还敢让公输仇又做个小型的送过来。

　　????莫不是有意向流沙寻衅？

　　????“并非如此，还请您再看这个。”

　　????“这个也会变形吗，会变成什么？”赤练瞅瞅罗网杀手托举的朱红木块，回头朝已经转过身的卫庄用眼神请示。

　　????卫庄微微颔首：“是你喜欢的东西。”

　　????赤练眨眨眼，取过朱红木块启动。

　　????朱红木块伸展开，小木块间用金属珠球连结，变成一条宛如活物般，活动方向自由、动作灵敏的朱红黑纹的蛇形机关。

　　????“居然是一条赤练王蛇！”赤练蹲下身子，机关蛇顿时如同宠物般靠近，蛇头蹭过她的手心，又游向一边的小型墨家机关兽。

　　????赤练掩面轻笑，顺势反悔称赞：“公输家族不愧是机关术的百年世家，依我看，他们的本事不会输给墨家～”

　　????“谁胜谁负，斗一斗就清楚了。”

　　????卫庄拿起鲨齿剑，靠近两个机关几步。

　　????机关蛇游走到机关兽正前方，进入侦查机关触发范围。两者立即互相迅猛接近，发出金属撞击摩挲的清鸣之声。

　　????一击结束机关蛇落风一步，被机关兽飞速旋转的利刃击退。但机关蛇很快稳住身形，利用蛇尾将周身石块甩向机关兽，并趁机于石块之后发出猛袭。

　　????然而互有几个来回，机关蛇一着不慎，整条蛇身被利刃摧毁散落于地。

　　????卫庄默默看着没有言语，赤练望向对此情形并没有反应的罗网杀手。

　　????下一息秒机关蛇眼重睁，地面散落四处的珠球、木块同时颤抖，产生巨大的连结之力使蛇身霎时间恢复如初。

　　????同时，机关蛇再次迅猛游走，卷上机关兽的处处关键节点。用力绞紧蛇身，机关兽挣扎不得，未几息机关兽被碾至爆落。

　　????卫庄勾起嘴角轻哼一声，罗网杀手这才垂头继续出声：“卫庄大人，相国大人还询问攻城计划如何安排？”

　　????“让他调遣九百重甲军团跟公输仇，明天日暮前于墨山山外与我汇合。”

　　????“这……”

　　????罗网杀手有些犹豫，他们尚未了解清楚墨家机关城情况。卫庄一句话未解释，就想要调遣动用如此大量的重甲士兵，李斯大人得知恐怕不喜。

　　????卫庄再次转身，行至崖边，顿了顿漫不经心吩咐。

　　????“告诉李斯，从我之计，一天时间——墨家机关城必破。”

　　????“……是！”

　　????罗网杀手诧异，但他身份低微不适合再质疑卫庄，只好领命离去。

　　????赤练望着卫庄寂寥的背影，无声默叹。

　　????遂复扬红唇，娇笑：“看来，合纵与连横两派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卫庄阖眼。

　　????“我们本来就是为战争而生的。”

　　????这是宿命。

　　????“如果没有战争，我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不信宿命。

　　????“让麟儿与隐蝠过去，立即行动。”

　　????世人皆受命运安排，而他选择安排命运。

　　????卫庄睁开眼：“网已经撒开很久，也该到收拢的时候了。”

　　????师哥，这次你会怎么选呢？

　　????咸阳，秦宫。

　　????青铜锤轻轻敲击上钟鼎。

　　????独特而别有韵味的沉乐，缓缓震荡至整座昏暗的宫殿。

　　????紫发女子十指间的烛针燃烧着幽蓝的冥火，随着钟声身边的烛台亦无火自燃。

　　????幽冥火光映照出女子隐于阴影中的曼妙身姿，真容与神色却皆隐藏于一带遮眼的绸缎之后。

　　????钟鼎之乐，扬长不绝。

　　????女子舞动双臂，竟似神女恍惚生出千手。幽冥之火摇曳，使人耳边似能听闻玄秘地呢喃韵律之声。

　　????使人仿佛得以窥见一个如梦似幻的狭间。

　　????“寡人终于见识到了天地阴阳、日月演化之精妙。”

　　????月神端坐于殿下，即使被面前的千古一帝称赞，神色亦无所波澜。

　　????“陛下所要的答案，本座已经得到了。”

　　????嬴政垂眸，神色晦暗不明：“月神是说，那个将危害帝国存亡的孩子？”

　　????“陛下请看。”

　　????月神伸手向前方轻轻一指，周身的沙粒如流沙般无风蜿蜒流动于空，最终在面前的空地上汇聚成一副沙画。

　　????嬴政细看，沙画中赫然正是盖聂与一个孩子的背影。

　　????他微微压眉。

　　????这个孩子，就是曾经的那个孩子么？

　　????自丽姬送他出宫并自焚而亡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模样。

　　????说起来，他也已经这么大了啊。

　　????自己与他同龄时，是何模样？

　　????是了，那时父王受吕相暗害病逝。他年尚十二，虽被推继秦王之位，却仅是毫无实权的傀儡之王。

　　????但彼时起，他便暗下决心。

　　????未来定有一日，他会平定任何人的叛乱，铲除一切禁锢自己的控制。

　　????他会成为真正的秦王，甚至结束这天下七百年的战乱，建立属于他的帝国。

　　????而现在，这一切已成为现实。

　　????那么，这个曾同样出生于秦宫之中的孩子呢？他会如同预言中一样，将成为危害帝国存亡的现实么？

　　????天明。

　　????嬴政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王上，这孩子的名字可否取做天明，意取夜尽天明。愿王上宏图大业，终将迎来天明之芒。”

　　????他曾经是真的相信过丽姬的。

　　????所以即使明知这个孩子并非亲子，却依然给予他贵子身份留存于宫闱。

　　????可直到丽姬自焚，他才明白。

　　????天明确实取自夜尽之意，然此夜非彼夜，指的正是他大秦的帝国。

　　????丽姬、荆轲、盖聂。

　　????夜尽天明。

　　????呵。

　　????嬴政闭了闭眼。

　　???? 恰逢此时，月神兀然打破殿内这片刻的寂静：“虽然六国诸子百家中，有许多门派会在此会聚。但是这个漩涡之下，暗流涌动。”

　　????“你是说——”

　　????“他们原本教义信仰各不相同，有些甚至完全敌对。为了颠覆大秦霸业，才勉强聚到了一处。”

　　????“就像一群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如果没有食物，他们自己就会互相撕咬起来。”

　　????“那孩子也有自己的命运要去对抗。”

　　????嬴政默了默：“那——盖聂呢？”

　　????夜风呼啸着吹动着宫殿内的帘围。

　　????嬴政凝神等待着月神的答案，一个他知道自己只会接受一种回答的答案。

　　????命与非命？

　　????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只是他要怎么做。

　　????把要做的事称作命运，不过是世人借以逃避的慰藉。

　　????“盖聂将被那个孩子杀死。”

　　????他不需要，但世人需要。

　　????“这是他的命运，从他离开秦国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帝国需要。

　　????“很好。”

　　????相国府。

　　????李斯在府门前，恭候着来自王宫的命令。

　　????未多时，一位禁内卫出现在相国府通往秦宫的大道上。

　　????“李大人，陛下有令。准许调遣九百重甲军团，即刻拔营启程。”

　　????“臣领命。”

　　????墨家机关城，云艇。

　　????被教训一顿，盗跖与天明都不闹腾了。

　　????盗跖偷偷一把搂住班大师的肩膀：“盖聂这个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班大师无奈，他猜接下来这一路，恐怕不少人都要追着他问这个问题：“他是首领请来的客人。”

　　????盗跖挑挑眉，既然是首领的命令，那他也不好说什么。他只能勉强提个醒，猛拍班大师的肩膀：“最好别让小高见到他，否则会出大麻烦的。”

　　????班大师顿时眉眼耷拉，盗跖说得跟谁不知道似的，还不如说点有用的：“小高现在在哪里呀？”

　　????“还没有回来。”盗跖叹口气。

　　????闻言，班大师倒是立即高兴起来：“那不就没事了，你说是不是啊？”

　　????“那个小高是谁啊，为什么不能让他见到聂大叔？”

　　????身边突然蹿出天明，班大师与盗跖太认真嘀咕，被他吓了一跳。

　　????而且天明问话的声音太响，整艘云艇的人都朝着他们三人看过来。

　　????盗跖两人霎时尴尬地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盖聂沉思。

　　????想起曾经在荆轲介绍下见过一面的人。

　　????话题因起头的两个人拒绝回答而终止，正巧云艇也到达了顶端。

　　????天明注意力转移，也不再追问。

　　????他跳下云艇一溜烟跑到最前面，正要踏上一段印着太阳、月亮图案的石桥，就被班大师用机关手拎着后领腾空而起。

　　????“哎哟！老头，你干嘛呢！”

　　????班大师没好气地教训他：“臭小子，在这里别乱跑，否则有性命之忧！”

　　????天明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不怎么相信他：“性命之忧，这么可怕？这条通道难道还会吃人呐？”

　　????班老头在镜湖医庄就惯是喜欢恐吓他，他天明才不会再被轻易吓到！

　　????班大师看出了天明的想法，冷笑气哼：“吃人？老虎把你们吃了还会吐骨头，这里你若走错一步，恐怕连灰都找不到。”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偶扔到石桥上，证明给不以为意的天明看。

　　????木偶刚落地就被箭矢射穿，同时一刹那被点燃，还有更多箭矢继续朝已经被钉在地上的木偶攻击。

　　????天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见其他人都没反应，又不好意思地逞强往前走回一步。

　　????班大师也懒得戳穿他，只是对盖聂说：“你们第一次来，我把这条通道的走法告诉你们，一定要听仔细。”

　　????“前辈请讲。”盖聂认真求教。

　　????原理并不复杂，主要针对的还是万一有那些不请自来、不受欢迎的客人。

　　????天明疑惑。

　　????盗跖耸耸肩给他举了个例子：“譬如说秦王嬴政啊。”

　　????天明眨眨眼，不明所以：“你们好像都很恨他嘛？”

　　????不过想想嬴政派了这么士兵，还有那个叫卫庄的大坏蛋来抓他和大叔。

　　????他好像又有点能理解了。

　　????其他人不再多说，盖聂叮嘱天明务必仔细跟着他的脚步。

　　????一行人接连通过石桥，天明跟着大叔走在最后一位。

　　????太过认真的结果是，等猛然见到没有任何图案的路时，他反而一时懵得不敢下脚。

　　????顿时闹了点笑话。

　　????本来天明听月儿叫自己快点已经准备放下右脚，但紧接着就又听班老头嘲笑自己。

　　????“你不是很英雄吗，怎么现在有点熊样？”

　　????他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想起来遇到大叔之前也有被人这般嘲笑过。

　　????天明心里一倔，没仔细想就抬着脚故意扭来扭去。看着大家露出担惊受怕的表情，还有些许耍了他们的得意。

　　????连大叔都被他的演技骗过了！

　　????天明单手撑在另一块代表安全的石板上，嘿嘿一笑：“放心，我没事～”

　　????这才从石桥上双脚一起跳出来。

　　????然而这一会儿，他面前的大家都沉了脸不说话。

　　????天明有些尴尬：“和大家开个玩笑……？”

　　????端木蓉冷声回怼：“一点都不好笑。”

　　????说罢自顾自转身离去，其他人也摇着头叹着气跟她往前。

　　????月儿也严肃地叮嘱他：“天明，千万别开这种玩笑。为了防止坏人找到通过的规律，这条通道上的太阳与月亮方格每天都会变动一次。墨家弟子也必须答对口令，才能知道哪一块是安全的。”

　　????天明僵在原地，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他挠着头，无措地偷看大叔：“大叔你也要批评我，是不是啊？”

　　????盖聂摇头，摁住他的肩膀：“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勇敢，不是通过让别人为他担心来证明的，尤其是那些关心他的人。”

　　????“强者，是能够让他的朋友、亲人感到安全放心。”

　　????“这些，你能够明白吗？”

　　????天明低落地垂头：“大叔，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我不太懂……”

　　????“的确不太容易懂。这个道理你可能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明白。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把这两句话记在心里，可以吗？”盖聂没有向他更详细的解释。

　　????有些东西，旁人是说不明白的。只有自己体会，才可以真正理解。

　　????才有意义。

　　????只要天明答应记住，盖聂并不担心他会做不到。

　　????就像在镜湖医庄一样。

　　????盖聂看着天明认真答应，向他点点头，站起身带他跟着前边的人继续往前。

　　????倒是盗跖暗自对这群大的小的都太老成的人们摇了摇头，再次凑到天明身边安慰了下小孩。

　　????小孩子嘛，活泼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盗跖还不是这么长大的，重点是只要有人愿意好好跟他说清楚道理就好了。

　　????嗯，不是盖聂那种深奥难懂的。

　　????讲的太复杂了，一看就是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乐趣的人。

　　????“小子，别泄气，我觉得你还挺勇敢的。毕竟墨家这么多年，都没几个弟子敢玩这一招。”

　　????“真的？”天明眼睛亮了亮，好歹有个没觉得他有错的人了。

　　????“真的。就是……”盗跖摸摸下巴，“你要是玩脱了，那现在估计就和之前那个木偶一样了。”

　　????“到时候我是不要紧啦，你的大叔、月儿会不会难过得不行就不知道了。小子如果是月儿开玩笑不小心出事了，你会怎么样？”

　　????天明想象了一下，声音沉闷了一些：“……月儿才不会开这种玩笑。”

　　????“诶，乖，你懂了吧？”盗跖揉揉他的头，故意把他头发搓乱，“没什么错不错的，但是出事的话，会让关心你的人很伤心呐。”

　　????天明隐约明白了些，其实大叔和盗跖的意思差不多：“我知道了，以后都尽量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一处洞穴风口，瀑流从穴口倾泻而下。

　　????碧绿幽深的洞湖底下，隐约可见许多大大小小的齿轮在底部转动，其中最深处有几个特别大的。

　　????和盗跖聊了一路，虽然才刚见面不久，天明却有些亲近这个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很多的哥哥了。

　　????他扯扯盗跖的衣角，在瀑流下落的巨响中大声朝盗跖询问：“底下那几个大轮子是做什么的？”

　　????盗跖瞧他一眼，心中又升起逗弄之意：“你说什么？”

　　????天明重复一遍：“底下那几个大轮子是做什么的？”

　　????盗跖赶紧摇头，假意要阻止他：“你不能在这儿钓鱼。”

　　????天明无语，用动作比划着再重复一遍：“我是问，底下那几个大轮子是做什么的！”

　　????“哦～”盗跖控制着表情，夸张地假装恍然摊手，“鱼都没有，怎么会有大虾呢？”

　　????天明已经彻底开始吼了：“我是问，底下那几个大轮子是做什么的！”

　　????“这回我真听明白了。你是想下去游泳，那不行。”盗跖叉着腰认真指点，说着已经忍不住嘴角上扬，“水流太急，要出事的。”

　　????实在太好玩了，难怪荆轲以前老喜欢抓着人故意逗趣。

　　????天明挫败地双手撑着大腿，深深呼吸，避免自己被气死。

　　????盗跖终于不装了，笑出声给他解释：“小子，逗你玩呢。底下那些大轮子就是整个机关城的心脏。它们转动起来，机关城就有源源不断的能量。”

　　????“很重要的。”

　　????天明似懂非懂，又望了几眼底下的大齿轮，就将它们暂时抛之脑后。

　　????殊不知，不久后他却真要同盗跖的玩笑话一般下去游泳。

　　????但那时候，他不再是开玩笑。

　　????而是抱着拼命的决心，想要保护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