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不夜》六点点点点点

13、雨夜遥思

　　门轴锈蚀的吱呀声划破了寂静。

　　迦莱推开门，松脂火炉的暖意混杂着陈旧木料的沉香，缓缓包裹上来。他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屋内，习惯性地先望向壁炉的方向——

　　炉火余烬旁，黑发的少年蜷在陈旧沙发里，已经睡着了。少年怀里紧紧搂着一条磨得起毛的旧围巾——那是迦莱的围巾——脸颊上还留着几道被寒风刮出的浅红痕迹。

　　那是他五年前在暴风雪里捡到的孩子。兰铎。

　　迦莱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他走过去，弯下腰，伸手轻轻捋了捋少年睡得翘起的黑发。触感有些凉。他直起身，从旁边椅背上取下一条厚毯子，抖开，仔细盖在兰铎身上。

　　做完这些，他才直起腰，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倦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次又跑哪儿去了？”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里间门廊的方向传来。

　　迦莱整个人顿住，倏地转过头。

　　高大的身影从昏暗的门廊里缓缓走出来。是葛瑞亚。她手里握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钨钢杖，杖尖点地，发出沉闷的叩击声。她肩甲上还覆着一层未化的薄霜，褐发间夹杂的银丝在炉火映照下微微反光。

　　她没看迦莱，目光先扫了圈屋子，最后落在一扇微微震颤的窗户上。“你家里这扇窗，”她语气平淡地指出，“该换了。漏风。”

　　“队长...？”

　　女人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脸上。她的目光沉静，像冻原上封冻的深湖，眼角有几道因疲惫而生的细纹。

　　“叫我什么？”她问，声音不高。

　　“……葛瑞亚…婶婶。”迦莱改了口，尾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带上点讨饶的意味。

　　葛瑞亚的目光静得像封冻的湖面，眼下泛着沉甸甸的疲倦。

　　“暴风雪天往外跑得没影，”她的声音压着，肩甲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你就是这么当哥哥的？”

　　迦莱的手指蜷起，指甲抵进掌心：“我是为了……”

　　“为了给那些流亡者当信标？”葛瑞亚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的钨钢杖随之“咚”一声顿在地板上，截断了他的话。“兰铎在城门口等了你一整天。”

　　“……”迦莱沉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

　　葛瑞亚看着他这副模样，静默了片刻。一声极轻的叹息，终是从她唇边逸了出来。

　　“抬头。”

　　她命令道，声音已不似先前紧绷。而后伸手，替他将那被狂风吹歪的衣领整理、捋顺。

　　动作到一半，却突然顿住。

　　壁炉跃动的火光斜斜照在迦莱耳后——几缕尚未消散的、驳杂的精神力碎屑正从他皮肤渗出，在空气中拖出淡金色的微光轨迹。

　　“精神力残留？”葛瑞亚眉头倏地蹙紧。她抬手摁住迦莱的肩膀，仔细审视那细微的能量逸散痕迹，“你给哪个不知轻重的哨兵做深层疏导了？”

　　迦莱金绿色的瞳孔在火光里微缩，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婶婶……”他眼尾无辜地垂落，那些淡金色的光点洒在他微卷的发梢，“不是疏导。是暴雪把导航仪都冻失灵了，我总不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伤员困在冰裂谷里等……”

　　话没说完，额头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敲击。

　　“嗷！”迦莱下意识捂住额头。

　　“精神链接？”葛瑞亚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盯着看着他踉跄后退的模样，“精神连接是能随便建立的吗？”

　　迦莱委屈地揉着额头，雪鹿精神体悄无声息地凝聚成形。

　　半透明的身躯泛着微光，它乖顺地凑近，用虚幻的鹿吻轻轻衔住葛瑞亚作战服的衣摆，仰起头时，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还一眨一眨。

　　“少来这套。”葛瑞亚看也不看，手腕一振，钨钢杖尖横扫而过。荡开的能量波动掠过鹿影，那乖巧的形影便“噗”地一声轻响，化成一片莹白的光尘，缓缓消散在空气里。

　　“我知道有风险……”趁着这个间隙，年轻向导敏捷地挪步，将自己藏到了厚重的旧沙发背后，只探出半个脑袋。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所以我只单向打开了方向感知通道，相当于给他递了张地图。他的精神图景我半步都没踏进去，真的！”

　　防护罩外呼啸的风声骤然加剧，吞没了迦莱话语的尾音。葛瑞亚眉头微蹙，侧耳听了片刻窗外的动静，才将目光重新投回室内。

　　“……管不住你们这些……”中年向导摇了摇头，那叹息仿佛被手中钨钢杖低沉的共振微微放大，在室内漾开，“……翅膀长硬了的家伙们。”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锁住沙发后的青年：“但记着，别让冰原的风雪，埋了你那颗……”她突然探身，屈指在迦莱还捂着的前额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自作聪明的脑袋。”

　　葛瑞亚收回手，最后瞪了迦莱一眼，转身准备离开。路过木桌时，她脚步一顿——几支散落的军用能量胶在炉火映照下，正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她拈起其中半截被咬过的胶体，指尖稍一用力，碾开内部荧黄色的粘稠凝胶。

　　“还有，”她的声音平直，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尽量别给兰铎吃这个。能量胶，本质是合成脂肪混合低浓度神经兴奋剂。”她将那支凝胶展示给迦莱看，“成年哨兵吃一根两天不饿，是因为他们的代谢系统能消化这些工业残渣。兰铎不行。”

　　迦莱揉着额头，金绿色的瞳孔在火光里缩了缩。“家里明明有吃的，”他有些懊恼地辩解，快步走到墙边的储物柜，一把拽开柜门。

　　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内壁，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罐头、干粮，以及一小包特意为少年准备的冻干浆果糖。“谁知道那小子偷偷翻我补给包……下次我绝对锁进保险箱！”

　　葛瑞亚看着那满柜的储备粮，神色稍霁，无声地叹了口气。“给你们带了雪兔肉干，”她用杖尖点了点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旧皮袋，“你也别总拿能量胶对付自己。”

　　“知道了……等等！”迦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袋。

　　“这个……我自己用雪棘果腌渍的，带着点酸。”他几步追到门边，赶在葛瑞亚踏出房门的前一刻，将小袋塞向她。他语速飞快，“巡逻的时候当零嘴吧？提提神。”

　　葛瑞亚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门外灌入的寒风中。她回过头，目光落在迦莱举着的小袋上，又掠过他亮晶晶的眼睛。

　　“……自己留着。”她最终说道，冷风卷动她夹杂银丝的鬓发。她转身踏出门廊，那道高大的背影很快没入呼啸的风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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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开始落下。

　　雨滴叩击在防护罩上的密集声响，被过滤成一种沉闷而持续的沙沙声。

　　迦莱将自己陷进那张陈旧的矮榻时，熟睡中的兰铎便在梦中循着熟悉的体温蜷靠过来。少年细瘦的手腕从过于宽大的袖口支棱出来，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伶仃。迦莱将它轻轻捉住，塞回毛毯下裹紧——十四五岁的年纪，骨节本该像抽条的白桦般舒展，可兰铎的身量却依旧裹着一层未褪的孩童轮廓。营养不良的腕骨，在迦莱掌心硌得发疼。

　　他抱着少年温热却细瘦的身体，从床榻与墙壁的缝隙里，摸索着抽出一本滑落的旧书。书页边缘卷曲磨损，是本关于旧纪元人文与地理的编纂集。当初他被葛瑞亚从废墟里捡回来时，也不理解为何在连果腹都艰难的年月，赫利俄和葛瑞亚仍要他们花上半天时间，去辨认大陆上的冰架与晦涩的字符。

　　如今他长大了一些，走过北境许多被风雪和遗忘笼罩的角落，也渐渐懂得了一点。

　　那些被迫记下的语言变格、虫族的习性、气候的变迁、甚至粗浅的野外急救与草药知识，从来不是白费功夫。在蒙昧与沉闷几乎成为常态的废土上，这些或许是比一块硬面包更能帮助人活下去的东西。

　　他的思绪飘远，莫名又想起瑟烈斯。

　　那家伙一定接受过最系统、最良好的教育，有着无可挑剔的素质与教养。他的银发，他的言行举止，沉默时挺直的脊背，都带着一种与这片粗粝土地格格不入的、近乎故事书般的遥远光泽。像宗教传说里那些降临在雪原上的白色使者，洁净，肃穆...

　　...漂亮。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滑过脑海，清晰得让迦莱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将注意力拉回。迦莱数着冻雨敲打防护罩的单调节奏，指腹轻轻摩挲着兰铎的腕骨。他想起赫利俄和葛瑞亚，亘古的霜雪在他们鬓角添上新生的白发。他想起瑟烈斯在暴雪中艰难前行的模样……所有人都被暴雪研磨成将断的弓弦，却还要绷紧神经将箭矢射向更深的寒冬。

　　他拿起兰铎吃剩的半截能量胶，咬了一小口。合成蛋白与油脂混合的涩味在舌尖蔓开。

　　迦莱的指尖悬在少年睡得泛红的脸颊旁，几乎想用力掐一把，把这乱翻东西还偷吃“工业残渣”的小混蛋弄醒。可最终，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剩下的能量胶塞回暗袋，换了一片自制的雪莓冻干含进嘴里。自然的、微酸带涩的果味慢慢驱散了那股令人不快的化学气息。

　　兰铎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攥紧了他一缕垂落的红发。发梢扫在少年脸颊上，带来细微的痒意，让他在梦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别过了脸去。

　　迦莱闭上眼，极细微的精神触梢悄然蔓延，化作淡金色的薄雾，温柔地拂过兰铎安宁的梦境边缘，如涟漪泛起即收。

　　“抱歉。”

　　他低下头，用鼻尖极轻地碰了碰兰铎柔软的发旋。温和的向导素混着雪莓的淡香，在两人周身无声织就一层温暖的薄茧。

　　屋外，冻雨依旧蚕食着世界，而这一方昏暗的天地里，只剩下交织的呼吸，与炉火余烬偶尔的噼啪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