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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古老歌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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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娅,你怎么等在这里?”阿托勒看见少女等待的身形以后,连忙快步走上前去,语气担忧,“外面风凉,站久了对你的身体不好。”
周围非常安静,少年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着,清晰地传到了任嘉和安德烈的耳边,对于跟踪他的任嘉和安德烈来讲,没有任何监视的难度。
阿托勒很快就走到了灯下,一对美丽的少年少女就这样站在了神庙前唯一的灯照出的明亮光辉之下,英俊和美丽的容貌在灯下被照得纤毫毕现,就如同这浓重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没事的,今晚的神庙是静默之夜。”尼娅轻声说着,将一缕散落的卷曲长发拢到了耳后,微微低头,看着阿托勒揭开的篮子,里面似乎是一些食物,“我害怕你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所以在这里等你。不用担心。”
阿托勒半掀开篮子上的麻布,将夹了奶酪的软面包沾着橄榄油递给少女,在不经意碰到她伸出来的手指时却是一怔:“尼娅,你的手好冷。”
他低声说着,停在黑暗中的任嘉和安德烈都能明显的听出他声音里极其纯粹的担忧和懊丧。
黑色卷发的少年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少女冰冷的手握在温暖的手心,尼娅却像是害怕似的,将手向后一缩,低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安静地咬了一口面包。
阿托勒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看着尼娅没有放在他身上的眼神,微微叹息,又将篮子向着少女的方向递过去:
“我还带了些炙烤过的牛肉,是今日仪式中的祭牛。这是洁净的肉,尼娅应该也能食用的。”
尼娅闻言,微微点头,却也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拿起被切成小块的牛肉,放入口中。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愈加静默,任嘉和安德烈藏身在附近的石块之后,放慢了呼吸。
好在阿托勒并非是专门来送食物给尼娅的,在等年少的神女进食完之后,两人站在灯下,尼娅将擦干净手的麻布放回阿托勒带来的篮子底部,才抬头,静静地看着阿托勒。
她看得很专注,神色忧郁,似乎是欲言又止。
阿托勒与她对视了一小会儿,轻声问道:
“尼娅,你这次约我来,是为了什么……是‘隐秘之祭’的祭品不够了吗?”
隐秘之祭。
重头戏来了。
本来有些昏昏欲睡的安德烈,一下子如同听见猎物动静的狼一般动了动耳尖、睁开了眼睛。
夜色如深海,极为浓重的黑暗如同流水般包围着这块小小的岛屿。
除了山下的街道上零星燃烧的火堆,如此静寂的黑暗里再也没有任何光源。但是山下的烟火气传不到更接近天穹的山上,在阿托勒和尼娅的背后,本该灯火辉煌的神庙如同死一般的安静,比黑夜还要更加黑暗,沉默地伫立在那里。
只有在阿托勒和尼娅的头顶,点亮着唯一一盏灯。
这就是他们之前提到的静默之夜吗?
安德烈与身边的任嘉一起,耐心地等待着。
他听见占星师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变化。
……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吗?安德烈悄悄地想着。
而另一边,仿佛是世界上唯一的光源之下,被称作“尼娅”的少女终于出声。
“是的,阿托勒。”她轻轻唤着少年的名字,声线轻得都快散入风里,明亮的眼眸里带着极其复杂的神情,“是‘圣血’不够了。”
圣血?安德烈眉头一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对于面前这个女人的违和感愈加强烈。
之前在苏尼翁神庙里听过的,那所谓的圣血确实不够……是谁说了她会来想办法来着的?
反正不是面前这个女人吧?
真古怪,为什么有种错位感呢。安德烈思索着,眉头皱起,却没能想起答案。
“我知道了。”
阿托勒的脸上却没有显出什么意外的神色。
他确实是个对陌生的异乡人都能慷慨又开朗的好人,但面对尼娅的时候,似乎又多了许多特殊的纵容的意味在,不管是逃出仪式与她私会,还是现在听到她的要求的时候。
黑发少年很是干脆,从自己的腰侧抽出一把看起来十分华贵的匕首,大拇指将之顶出鞘。尼娅却及时握住了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阿托勒犹豫了一小会儿,随即像是在对视中妥协般地摇头,将匕首收回腰畔。
于是尼娅反手便抽出了一把祭刀。那半长不短的刀锋看起来分外古朴,是漆黑的颜色,在灯火下甚至不会反光,反倒像是吸纳了光线,看起来有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感。
远处的安德烈瞪大了他的那双堪比鹰隼的、视力绝佳的碧眼。他几乎是立刻认出了这似曾相识的祭器来自于何处——
这是大祭司琵西雅在神像前跳舞时曾经手持的祭刀!
怎么会在这个姑娘的手里?
接下来更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阿托勒双手恭敬地接过尼娅递来的那把祭刀,并没有任何犹豫,他反手一握,向着自己的手腕划去!
原本完好的麦色肌肤立刻皮开肉绽,鲜血流涌而出。
尼娅双手捧在下方,苍白的手掌中盈满了鲜红的液体。她低头将双唇靠近这片血红的小湖,轻轻一饮,没有血色的唇瓣上也涌上富含生命力的血色。
安德烈骇然看着这一幕。他注意到尼娅的嘴唇根本没有沾到阿托勒滴下来的血,但她苍白手掌中捧着的鲜血却在逐渐减少——
没有滴落到地面上,阿托勒的血液也没有停止。
但那些源源不断产生的鲜血离奇地消失在了尼娅的手中。
简直像是被虚空中的什么存在吸走了一样……
心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这个想象的时候,安德烈目光一凛。
而这个时候,尼娅已经将变得空空如也的手掌散开。她扶着阿托勒的手背,俯首将柔软的嘴唇轻轻贴上阿托勒腕间狰狞的伤口。
白裙的少女维持着吻上伤口的姿态,以染血的嘴唇和生涩的喉舌轻轻吟唱起在场听众都未曾听闻的、古老又轻柔的歌谣。
虽然那是非常晦涩的、由侍奉在神前的祭司们世世代代创造的用以沟通上天的神秘语言,但不知为何,任嘉还是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第一个夜晚,请向酒神献上欢乐;
第二个夜晚,请向众神献上虔诚;
第三个夜晚,请我们的庇护者、伟大的海洋主宰,在漆黑的城市中安眠。
鲜红的酒是吾等的祭礼,流出于爱人割开的心脏。
为您献上的睡眠,将是在波涛之下燃烧的赤色。
那是您的子民为您奉上的最为珍贵的祭品,望苦痛与毁灭能取悦您!”
嘴唇下的伤口愈合了。
皮开肉绽的狰狞豁口慢慢聚拢,像是被某种不可见的伟力所缝合,时光倒着流逝,一切缓慢倒放。
到了最后,狰狞的刀伤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一般,阿托勒的手腕恢复了光滑。
少年的脸色因为大量失血而苍白了少许,却依旧像是习惯了一般,将祭刀递给尼娅。
少女双手捧着漆黑的刀。唯一的灯盏的光足够明亮,所有人都能看见,刀锋上闪烁着燃烧般的赤色,如同暗纹般铭刻在漆黑的刀身上。
尼娅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像是早对祭器的变化习以为常。
她与望向她的阿托勒默默对视着,忽然像是忍耐不住了一样,面上流露出悲伤,扑过去抱住了阿托勒的腰背。阿托勒也回抱她。
这对有情的少年少女紧紧地抱在一起。本该是美好的场景,但安德烈错觉自己背上的冷汗都要被夜风吹干。他的身体在极度的震悚和兴奋中冰冷,心脏却十分火热地快速跃动着。
属于资深玩家的直觉在提醒他:
这一定是跟通关第六时区的迷宫相关的关键线索!
安德烈瞳孔放大,思维像是一下子坠入了深渊底部,带着极度专注的失重感。
他在接近静止的思考的时间中,综合已知的琐碎线索分析着,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在怎样的境况之中。
圣血,祭祀,舞蹈,献祭,火焰,安息香。
那首歌谣,其中的含义,到底是——
“阿托勒,你该回去了。”尼娅在少年的怀中依偎了一会儿,最终低低地催促道,“虽然这里有‘灯’,但你最好还是不要长久地停留在静默之夜里。”
被小小推开的阿托勒吻了吻少女的面颊,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听从尼娅的指示,与她依依不舍地道别了几句,就准备带着空空的篮子离开。
“等等,阿托勒。”尼娅却在身后喊住了他,牵住他的衣摆,然后转身,在灯架上动作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下了那团光辉,“你把这个也带走吧。”
少女的声音很温柔,目光也是,不舍中含着眷恋。但阿托勒闻言,却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尼娅,这里只有唯一的一盏灯。”黑色卷发的少年吞咽着干涩的喉咙,看着尼娅捧到他面前的光辉,不是一般的犹疑,“如果我带走了,那么你怎么办?”
“我没事的。”少女摇了摇头,坚持将那盏灯赠予了心爱的少年,“我是安菲特里忒家的人,海神会庇佑我的,所以没事的。阿托勒,你自己一个人回去,火焰可能会渐次熄灭。你要小心。”
“有尼娅的庇佑,我不会出事的。”阿托勒低头吻着少女的手背,接受了她的好意,深色中也充满温情,“下次再见。”
手中持着灯盏的少年裹着披风,匆匆远去。
他带走了神庙前唯一的一盏灯。
被称作尼娅的少女站在静默如海中巨岩的苏尼翁神庙之前,目送着少年远去。
于是这片山脉终于被黑暗彻底笼罩,再次陷入了过分寂静的寒夜中。
尼娅站在那里许久,直到那点光辉再也看不见之后,还站了许久,像是成为了静默的神庙的一部分,最后才悄然转身,进了苏尼翁神庙。
神庙里黑洞洞的,也没有人声,任嘉与安德烈看着她身着白裙的背影隐没在神庙内部的黑暗中,互相对视了一眼。
两人在巨石后等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动静、少女大概也进入了神庙深处之后,从藏身处出来,也跟着进入了苏尼翁神庙。
安德烈第二次前来,已经熟门熟路。他领着任嘉在神庙殿堂中弯弯绕绕地前行,也没想着在此刻遮掩自己的熟练。
这或许是解开第六迷宫的关键时刻,我可不能因为要演戏而拖占星师的后腿。因小失大不可取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安德烈一边以上次观察到的绝佳潜行路线进行带路,一边心想。但不擅长伪装乖孩子的他,心里其实有在庆幸现在的环境不适宜两人交流——要是占星师问他为什么那么熟练,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呢。
好在任嘉似乎完全没有询问他的意图,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非常平稳,变都没有变过,脚步声也放得非常符合资深玩家的身份的低,总而言之对于潜入的刺客来讲十分省心,不会因为队友濒临暴露而血压过高。
但这是不是这说明,他对于我身上的异常早有预料?
安德烈的心悄悄沉了下去。
但他懂得现在并非探究这些琐事和细节的时机。
他收敛那些复杂的心思,带领着任嘉进入之前去过的苏尼翁神庙的最深处。
不用去寻找尼娅留下的足迹和气味,安德烈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个女人肯定在那座神像的面前、最深处的殿宇之中。
被他们深入的神庙内部空无一人。
就跟在外界看见的一样,内部空空荡荡。烛台全部熄灭,殿内寂无人声。那天安德烈潜入时见到的来来往往的侍从和卫兵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在这座精美的神庙里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连这里的空气呼吸起来都是黑暗而冰冷的,好像会刺伤鼻腔内湿润的黏膜一般。
安德烈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再放轻了呼吸。
越接近印象中的地点,他的脚步就越发放缓,像是察觉到了某种逼近的巨大危机感,生物本能在向着他发出警报,使他的步伐变得沉重、再慎重。
最后,他停在了他曾停留的那根立柱后面。
高高的青铜灯盏已经熄灭,但那依旧足以遮挡他们的身形。
巨大的神像在黑暗的殿宇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在立柱背后看去更是跟清晰无关。
雪白衣裙的少女跪坐在神像之前,纤细的背影也只剩下一个幽幽的轮廓。
她在干什么?
安德烈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名为尼娅的少女双手捧着着那柄祭刀,深深低下头颅,弯下脊背,像是在对那巨大的黑暗中的神像进行虔诚的朝拜。在黑暗中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举过头顶的原本漆黑的刀锋在黑暗中发出隐约的红光,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安德烈联想到了什么,将手伸了下去,无声地握紧了自己佩戴在腰间的那把匕首。
他感觉这把祭器似乎与自己心爱的武器有所渊源。他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一闪而逝的红光,它们仿佛组成了什么纹路……但只是徒劳。
他在立柱后看不清楚。正在他暗自急躁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他的肩头。
安德烈不用回首,就知道是任嘉在阻拦他。
他思及自己进入这次迷宫的目的,勉强静心屏气,按捺住冲出去的欲望。
寂静又暗流涌动的神庙之中,白裙的少女维持着双手将祭刀上供在神像面前的姿态,黑暗中似乎能够听到什么液体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细微又连续不断的声响压迫着在黑暗中等待的所有人的精神。
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就好像这座神庙里正在发生着真正的静默之夜,除了神明的侍从之外空无一人。寒凉的夜色如同海水般漫上所有人的脊背,安德烈深深压抑着呼吸和心跳声,感觉自己快要跟冰凉的立柱融为一体。
不知道到了第多少声液体滴落的声音,白裙少女才再次动弹。
衣料摩挲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她支起匍匐在神像前的身体,再次持住祭刀。
她握住了刀柄。
下一刻,安德烈差点忘记了自己正在潜伏的事实。
他的呼吸再次停滞,因为他看见的令人意外的举动。
——尼娅反手,毫不犹豫地将祭刀捅入了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