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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袋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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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您还记得是如何遇险的吗?”
“......”洛兰躺在床上呆滞了很久,这才回答医生的问题,“抱歉先生,我不记得了。”
洛兰落入海中,被惊浪覆没了扑腾的双手,身躯犹如块百斤重的巨石般急速下沉,刚要伸手攀上身侧的礁石,却被一道激流扑得更远。
“您还记得遇险过程中的某些片段吗?”
“......”洛兰摇头。
将要失去求生本能时,有人来到他身旁,他已经不在乎身边的人是敌是友了,只要有机会,他就要抓住所有渺茫的可能。幸运的是,在他握住了对方的手时这个青年没有对他下手,而是带着他躲开砸下来的石块,扯着绳索找到船。
“那您还记得是谁救了您吗?”
“......”洛兰还是摇头。
登船后,洛兰趁着自己还有少许意识,伏下了身不断锤击自己的胸腔,将呛入喉的海水尽数干呕出来,腥咸的味道在口腔里结了团,他只觉得越来越恶心。
洛兰听见呼声立马从地上弹起来,摆好战斗姿态。被海水泡烂的伤口滋滋冒着阵痛,他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身上的新伤旧伤,狼狈不堪。
他脱力地摔倒在甲板上,动弹不得,声称是约瑟斯的副手的人们为他做了简易包扎,再把他搬到房间,贴心地为他准备了热巧克力和薄荷香烟,还有一块用蓝色奶油平铺的蛋糕。
“您额前的伤是昏迷前造成的吗?”
“是的,我记得一些。”洛兰缓缓说着,“我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身后一直有人影,”
洛兰拒绝了他们要将自己送回哈特蕾拉家的提议,得知这是约瑟斯的要求,洛兰感觉自下而上的恶寒蔓延到了喉咙,他的双腿几乎处于麻痹状态,他慢悠悠且小心地爬下床,依靠手肘和身边能做支撑的东西前进。
“起初我当是跟我一样来散心的人便没有在意,在我捡贝壳的时候我才发现那道人影越来越近,似乎是个女人......”
洛兰在贮藏室找到一块具有珍藏价值的稀有珊瑚,他仰头欣赏了会这颗像约瑟斯瞳孔那样独特的事物。
“当我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他力气太大了,我就这样晕了过去。”
洛兰极力制止副手们向他靠近,让他们退出房间,在他们的劝说下洛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果断拿起一块石头往自己头上使劲地砸了一下,隔了会便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醒来时发现我已经在家里了。”额头缠着绷带的洛兰缩在毛毯底下,只露出两只无辜的眼睛望着医生,这副可怜的模样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与门口那群警察口中所说的案件嫌疑人并无关联。
警察的疑虑并没有打消,正要带洛兰回去调查却瞥见了芙伊尔不满的眼神,他们知道哈特蕾拉家的掌权人不是个好惹的角色,都找了借口退出这栋房子。
医生很快写完了报告:“根据少爷的表述和体检报告,您大概率是连续性失忆,伴有脑震荡症状,我会安排您做三次疗程,结束后如果还有不适请尽快联系我。”
洛兰乖巧地点头:“谢谢先生。”
医生出去后为他关上门,独留芙伊尔和他在房间里。
“我说过别跟着约瑟斯到处乱跑,洛兰。”坐在床边椅子的芙伊尔查看了洛兰额前的伤势,“看看你,伤的多严重。放心,医生会把你治好的,如果能根治你的基病就更好了。”
“......”洛兰保持沉默,有了梅琳话里有话的暗示,他不敢跟芙伊尔有过多交流,有些心虚地躲开了芙伊尔的视线。
芙伊尔明白她重伤的弟弟还没对所有人放下戒备,也不再多说。
“......大人。”洛兰头脑一热,叫住了打算离开的芙伊尔,“假如我有损政府利益,你会杀我吗?”
问出这句话后他心脏砰砰乱跳,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竟然像对约瑟斯那样直白的,对他有可能起了杀心的姐姐这么说话,只怕是他坠海的时候把脑袋撞坏了。他简直想杀了如此莽撞的自己。
意外的是芙伊尔没有跟他设想的一样表现异常,反而回到他身侧,用最轻松的语气恐吓他:“当然会,我恨不得把你这上蹿下跳的捣蛋鬼剁成肉泥。”
洛兰目光沉沉,显然退缩了。
“洛兰,为什么会这样认为?”芙伊尔从衣柜里挑了件浅蓝色的丝绸衬衫和西装外套,“我让人换了新的款式,你适合亮色。”
她拿着衣架在全身镜旁等候,洛兰顺从地换下睡衣,昂贵的服饰盖住身上狰狞可怖的疤痕,芙伊尔替他别上对他来说比亲情更有价值的钻石胸针,他很有眼力见地移到镜子前,重新做回了哈特蕾拉家的“少爷”。
芙伊尔搭上了他的肩:“哈特蕾拉家的儿子留学归来,途中遭遇袭击,真是让我痛心不已。”
镜子摆放的角度刻意,洛兰正好能透过镜子望见身后桌上的新的身份证,他仔细去瞧,一串文字分开他都认得,合在一起却那么刺眼。
洛兰·哈特蕾拉。
太虚假了。
太扯淡了。
他死死盯着那张“虚假”的身份证,他是真正的哈特蕾拉家的少爷了,不再是罪不可恕的杀手,不再需要应对政府和警察的严刑拷打获得假释。
洛兰接受不了一夜之间如此巨大的转变,可当他注意到镜子里挂着一双眼睛,他提到喉头的询问被堵住了。
作为被拯救方的洛兰无法在芙伊尔面前提出任何疑问。
“陪姐姐去用餐吧。”
“是......大人。”在观察到芙伊尔的眼神有点不悦时,洛兰依旧不改口,“......大人。”
奶油炖鸡绝顶美味,吃下每一口都是味蕾的极致享受,胃里翻涌的恶心感也越来越强烈,洛兰放了叉子,再多吃一口他就要连在船上吃的那块蛋糕一并吐出来。
疗程结束后,他重拾了哈特蕾拉家传统的规律生活。他年龄尚小,家教便以玩物丧志为由,剥夺了他本就不多的玩游戏机和上网的权力,家庭作业堆满了书桌,礼仪、数学、金融、语言等多种课程压得洛兰喘不过气,戒烟戒酒,没意义的社交就是娱乐活动。
洛兰心不在焉地踏着舞步,稍不留神便把舞伴甩进了等身蛋糕。因他的失误,他得亲自上门道歉,保住两家的生意关系。尽管以哈特蕾拉家少爷的身份不需要他屈尊做这些事,但他的行为让舞伴过了个不愉快的夜晚,洛兰自愿承担他的过错。
他厌倦这样跟众多陌生人打交道的生活。如果他的合作伙伴只有约瑟斯,他就不用拜访那些虚情假意又攀附权势的官员和商人。
而且在这里,没人在乎他是否能接受威士忌的味道。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一个月,期间他偷偷调查过,芙伊尔确实没有下过要杀他的指令,即便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心,他整整一个月都没找到有关约瑟斯的消息,假如芙伊尔的本意是要杀约瑟斯……
洛兰收起了猜测。
时间总在不该停留的时候停留。
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家教让洛兰记得把重点画下来。洛兰发着呆,听从家教的叮嘱,拿着马克笔在约瑟斯的通缉令上画了个红叉。
约瑟斯依旧杳无音讯。
洛兰挑了个暴雪日逃课了,他把自己埋在厚重的雪堆里,把自己冻得神经麻痹仿佛死了一般,出窍的灵魂不断拍打他的胸腔,逼他吐出已经吞入喉咙的雪块。
杀人,好想杀人......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要接到一个委托,想要听到电话里传来冷冰冰的AI音,委托他把痛苦难忍的洛兰杀死在这,赏金随意。
“少爷,逃课在哈特蕾拉家是最不可取的行为。”
洛兰睁开眼睛,艾克尼斯清扫干净他身上的雪,体贴地替他拿来了毛巾。洛兰望着漫天飞雪:“先生,我找不到他了。”
“少爷说的是谁?”艾克尼斯装作不懂,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如果少爷累了,可以向大人请假,不必勉强。”
这位披着莱恩的皮的新管家擦干洛兰的手,指尖在洛兰手心里写了字。
他一直在。
洛兰不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逃课、酗酒,洛兰迎来了长达半个月的禁闭,他半个月没有拉开窗帘,没有开灯,极少进食,抱着枕头长久失眠。在一天晚上,长期作息混乱而引起的猛烈的呕吐感来袭,洛兰冲进卫生间没再出来。
从那之后洛兰便开始无视家教,就算被关禁闭,他也是想方设法离家出走。在第无数次被找回来后,他的娱乐活动变成了把家教的杯子放在桌面边缘,假装碰到桌子使杯子掉落,并以此为乐。
很快洛兰就玩腻了,他的娱乐除了睡觉就是吃糖,偶尔无聊的时候就到珠宝店偷东西。不过他一天中有件最重要的事——找他的搭档。
他深刻领会到,原来失去真的比死亡更可怕,尤其是曾完整的拥有过的某样事物,他因消失而带来的思念后遗症比世界上所有疾病都恐怖,这种病会随着时长逐渐加深,直至生不如死。
洛兰甚至怀疑过这又是约瑟斯某种恶趣味,故意让他变成这样。
他真是恨死他了。
在没有约瑟斯的两个月之后,洛兰的病情稳定,症状是想要无限的约瑟斯,尚无治疗方案。
“他到底在哪!”洛兰拿着消防斧狠狠砸烂房门,“他到底他妈在哪!”
佣人们不敢上前阻拦,他们第一次看见发疯的小少爷,不知道少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更不知道少爷口中的“他”是谁,直到凌晨,他们依然不敢接近在房间角落扎窝的洛兰。
感觉到脚步声接近,还没完全丢掉杀手习性的洛兰立马惊醒,下意识抄起手边的斧头。
“洛兰。”
熟悉的声音响起,洛兰的手在半空急刹,却因为用力过猛已经来不及了。幸好芙伊尔迅速侧身避开,斧头深深嵌入门框。
“抱歉,大人。”洛兰潦草地道了歉,躺回地面。
“你房间的门去哪了?”
“不知道。”
洛兰早就把房间里的灯全打碎了,不许人踏进来,他像是退化成了具有强烈领地意识的动物,蜷缩在角落,用半死不活的眼神瞪着每个人。
“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还好。”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芙伊尔给他盖上了毯子,“你爱上他了,洛兰。”
“不可能。”洛兰立即驳回,“我只是怀念跟他在一起胡作非为的生活。”
都怪约瑟斯,让他染上这种见不得光的病,他憎恶这样的怀念到了极点。可每当他想借此机会甩掉约瑟斯,却被面颊上带有余温的吻嘲讽,被无时无刻都在阵痛的心脏嘲笑。
甚至忘了最后一次深情抚摸过约瑟斯的身体是在何时。
芙伊尔没有接他的话,洛兰的失落已经到了尽头。
“为什么呢,大人。”洛兰闭了眼,窗外的暴雪按下静音键,“为什么人类是贪婪的,我拥有过他了,为什么我还是想向他索求更多。”
“贪婪是人类身上最常见的习性,是上帝创造人类时留存的恶习,是改变不了的。”
“我想见他。”洛兰攥紧了斧头,“大人,我想见他。”
“那我们的苦心全白费了。”
“我有钱......我很有多钱。”洛兰喉咙发涩,几乎要把整个人钻进地里,“告诉我,大人,你说过会弥补我的吧?”
芙伊尔沉默着。
洛兰最终没能克制住心里那股异样的情绪,将心意全盘托出。
“我用尽了全力仍不能忘记他……是的大人,我大概率是被他困住了,他像藤蔓一样,把我困在根茎里,死死的咬着我的脉搏。”
“那我首先要向你道歉,洛兰,我参与了信息封锁这个环节。”
洛兰狐疑不定地转过身,深锁在眼眸里的水雾模糊了芙伊尔的身影。
“你们分开那天罗格萨夫亲自去了,拍下了约瑟斯杀人的物证。因杀害人数高达百余人,列为灰海极具伤害罪犯之一,由政府雇佣兵严防死守,秘密押送监狱。”
“你告诉我,”洛兰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愿意偿还你浪费在我身上的全部。”
“即使脱去你的一切,一无所有?”
“我愿意。”
“小傻瓜,你有多爱他?”
“我不爱他,但他忠诚的爱我。”
芙伊尔看着神智不清的洛兰,她狠不下心抹杀掉他的心中执念,这是她的孩子第一次决定毫无保留的留住一个人。她展开判决书,像是要打醒她耽溺于情爱的弟弟,将它们劈头盖脸地砸向洛兰。
“可是你能做什么呢,没有强权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