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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   由广州靠东去有一处泥沙淤积地,珠江顺势而下,长年累月冲了一座岛屿,略呈东北至西南走向,因形状狭长,故名长洲岛,而黄埔军校,就坐落于该岛上。
      新家就在长洲岛。在广州城里呆了几天后,王教官和画匠在长洲岛找到了一处临江靠码头的两层屋。这两层屋曾是清朝粤海关的一幢办公楼,后改成了民屋。屋子虽小,一室两厅一空房,但设施算顶齐全的。
      新生活就在长洲岛。
      大清早,长洲岛江风习习,渔民号子吆五喝六从江边传来,伴随着那奋发的帆,向着朝阳与漫天云翳而去;柯拜船坞的工人也没闲着,五六点太阳一照,车炉间的火星子就热火朝天燃起来了;珠江纤夫和码头背麻袋的劳工也是一排接一排,人起来了,水鸟也活泛,江鸥清脆悠远地叫着,展翅高飞,掠过水面云霄,发出好一阵“扑棱”声。
      “什么声音……”
      大清早懵懵懂懂的,画匠就被好一阵“扑棱”声吵醒了。他懊恼地起来看了一眼时钟,发现才早上六点,但被吵醒后回笼觉又不得行,只得穿好衣服下楼。楼下,王教官在打扫卫生,屋内锃亮明净,甚至那门前石板路也被冲得光鲜;小橘子也没闲着,上蹿下跳和江鸥打架玩耍,“扑棱”得不亦乐乎,玩罢后这些鸟兄弟就一齐头栽进盆里吃鸟食,和梁山好汉结义似的,不打不相识,越打越热闹。
      “醒来了?昨日不是画挺晚,我以为你会再睡会。”
      王教官给小橘子和江鸥添完鸟食,接着又撸起袖子站在椅子上擦窗户。现在是画匠养家了,他成日铆足劲在花花绿绿的颜料里挣扎,所以屋子基本都是王教官打理。然而,两人似乎面临着新的矛盾——王教官好养鸟,除却养一个小橘子,还要养一群水鸟,所以大清早他们那小二层房子能被鸟叫声吵得炸开锅。然而,现在的画匠偏偏又是个“不得不晚睡”的人。
      “你能不能别把江鸥也引过来,这么多鸟,大清早跳来跳去,真的很吵。”
      “大早上,你又想和我吵架?”王教官擦完了一面窗户,跳下椅子把抹布洗干净,甩了甩水,“这江鸥不是我引过来的,我一放鸟食,它们就过来了。一双筷子也是添,几双筷子也是添,反正它们啥都吃,刚好帮我们清理剩菜剩饭,岂不是好事?”
      “我没啥好和你说的,睡觉去了。”
      “行,我不叫你,你爱睡到几点算几点,过会我就去黄埔了。”
      画匠甩冷脸,王教官也不纠缠他,就看他沉闷着上楼。
      三天一小吵,每周一大吵,这就是他们两个最初的同居生活日常。
      吵是正常的。古今往来,诸多罗曼蒂克故事离谱的方面在乎以下几点:一,默认以“他们结婚了,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结尾,但却闭口不谈两人之后会如何。二,默认生活里没有普通人,都是光鲜亮丽有人伺候的王子公主老爷小姐才子佳人。三,默认两个人“天作之合”,方方面面都一致,好像是一个造船厂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不,这不是生活,这是幻想。生活是柴米油盐,涉及两个人各个方面的磨合问题,可不比轻飘飘地谈情说爱。人都是独特的个体,从来就没有“天生一对”,只要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哪怕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凑一起过活都得先吵架,再协商,后退让。之前王教官和画匠可真没想过他们有什么需要适应磨合的,毕竟两人打小就相识了,但后来住在一起,他们才发现两人脚踏实地一起过日子可真不容易,只要揪起来,真真什么都能吵,举几个例子:
      比如生活习惯,王教官部队出身,做活勤净,不加丝毫拖泥带水,别说叠豆腐块被子,就连桌上陶杯用完都不带移位。而画匠画画有时就习惯把东西散着,收拾干净反而没了灵感。这一来好,一提就吵,王教官说画匠“没作风”,画匠说王教官“管得多”。
      再比如养宠物,身为鸟类爱好者的王教官是来者不拒,麻雀也喂,大鹅也喂,八哥也喂,江鸥也喂,只要是鸟就招引。而画匠被鸟吵得头疼,提议养只猫,王教官又说猫会扑鸟。这一来好,一提就吵,王教官说画匠“小心眼”,画匠说王教官“老双标”。
      再比如睡眠作息,自从来了黄埔,王教官沿袭部队规矩作风,雷打不动早上五点起床。而画匠不知怎的,自从来了广州,挑灯夜半灵感最甚,时常通宵作画,可能五点才睡觉。两人同床共枕,一个半夜推门闹醒,一个早上起床折腾,可谓彼此折磨。这一来好,一提就吵,王教官说画匠“瞎闹挺”,画匠说王教官“乱搞事”。
      诸如此类的闹腾事还有很多。
      活在世上,有谁是万事甜蜜如意的?诸事甚多,当事人苦涩,而旁人看笑。王教官这人经历颇丰,带兵打仗能行,办厂搞经济也行,但他没经历的,是打死都不会干——比如做饭。这其实也怨不了王教官,毕竟从小就是被下人伺候的,参军后要么炊事大锅饭,要么速食军粮,根本没有下厨的机会。本来饭是画匠做,但画匠本就不是一个注重饮食的人,他做的都是些简单清淡的和食,像是炖菜,汤,煎鱼……一两顿还行,顿顿吃这个简直是要了王教官这个老饕的命,所以他主动提议要掌勺。
      这一来好,王教官拿起大铁锅,厨房就像惨无人道的部队化学实验室,能杀人,进去就没有出来一说。看饭桌,猪肉做得像萝卜,萝卜做得像烧炭,重盐重料,酱油当水放,吃饭纯属是酷刑。这可苦了画匠,因为他知道王教官是好心烧饭,本着作为伴侣鼓励支持的态度,厨房再杀人,他也得忍,饭桌再酷刑,他也得挨。但时间长了,画匠真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集中营——或者说,集中营的饭都没这么难吃。有一天画匠实在是忍不下去,他说:“你做饭不太好吃,下回还是我来做”,结果王教官说“你做饭和修仙一样,不沾人间烟火,纯是朝霞露水”。
      “那你做的这能吃吗?这是白切鸡吗,这是黑切鸡。”
      “菜就是要创新的,粤菜有白切鸡,王氏私房菜有黑切鸡。”
      “不管红切绿切黑切,总得能吃吧!”
      “反正我做了,刚学着下厨嘛,凑活凑活也能吃。最近梨子便宜,我给你炖了糖水,放了十多个梨,两大袋冰糖。韩信用兵,多多益善,老王煮梨,也是这个理。黑切鸡不行,冰糖雪梨肯定行,你要再说,那就是不讲情理。”
      “梨子便宜,冰糖难道就便宜?”
      这一来好,又吵。当然,“黑切鸡”和“韩信冰糖炖雪梨”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例子,诸如此类令人血压升高的事还有很多,旁人看了都乐呵,但对于这两人而言就是生活危机——生离死别都没分开,现如今怎么为这些小事吵起来,这不是还没在一起住多久?
      这就是生活。采了红玫瑰,久了,红的就不是朱砂痣,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采了白玫瑰,白的就不是白月光,变成了衣服上粘的一粒饭黏子。不过婚姻是人生的一大考验,迁就、容忍、屈服、接纳、适应、宽恕、谅解、妥协、韧力、理解,可训练出人“十项全能”——现在,画匠和王教官都不得不“十项全能”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画匠是清楚的,哪怕再一起生活几十年,王教官也改不了那种自负,好面子,孩子气,打踏胡的恶毛病,所以画匠就索性包容了。王教官又何不是如此呢?因为要共同面对生活,他变平和了,收敛了自己狂妄的性子,不再那么针锋相对,见势不妙先服软,恭维画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有事咱就明说,气坏了身子又何必”。相处中,两个人乐此不疲斗智斗勇,虽然时而吵架,但总是会很快和好。
      所以已婚的人从对方获得的那种快乐,仅仅是婚姻的开头,决不是其全部意义。婚姻的全部含义蕴藏在家庭生活中。深厚的感情升华到一定阶段都是“博弈”,正是因为要共同面对生活,王教官和画匠才通过重重“博弈”重新认识彼此。他们之所以能跨越天涯海角在一起,并不是他们全然相似。他们的差异也许比相似更多,但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在无数差异中互相尊重,妥协,支持,所以他们才在一起。所以来广州后的平淡并没有磨灭掉他们的热忱与激情,反而令他们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变得更加亲切更加快乐。
      两个人都在改变。
      自来广州后,画匠现在不得不忙起来了,他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加繁忙紧凑,频繁外出联系画廊展览,广泛结交各路人士,同时还要突破个人绘画瓶颈。然而自来广州后,王教官落下了,他空闲了,也变得更加颓唐了。
      一个人风光习惯,突然落下去,说不甘心是假的。
      英雄变村夫,放松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接着就是事业的挫败。王教官发现这蒋中正遣他去黄埔也没什么好心眼,本质上并非引才而用,而是为了“管控军阀”。刚到黄埔,王教官就被告知他担任的是教理论课的文职,而且张小顺和刘青海都成了他的“上司”——张小顺担任驻广州越秀粤军排长,刘青海依旧是旅长,两人军衔都比他高,而都有兵权。见到张小顺和刘青海,王教官还得站直了朝他们行军礼,三个人都尴尬,也不好说话。
      “耀哥儿,我们还当以前那样。”
      以前?以前是那样?王教官以前的生命是刀枪炮火,是由太阳和火焰组成的。他看不淡,他就是需要赢,需要一路高歌的征服,所以黄埔,真是令他落到了低谷。

      黄埔是个好地方,也是个坏地方。
      进黄埔大门,可见几字。左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右联:“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横批:“为革命故”,然而,想进这学校当革命者可不容易。
      以第一期为例,当时申请黄埔的就有三千人之多,而实际录取的还不到五百人。这些考生经历了各省初试,合格后再到上海、重庆等大地区进行复试,最后是在黄埔军校进行总考试,一时间有不少人托关系走门道,各类推荐信满天飞,导致军校考试委员会不得不于广州《民国日报》上刊登启事,谢绝各方推荐信函,声明按考试成绩择优录取。
      放在一期,嘉龙和濠镜这种江湖小混子想进黄埔当“革命者”是万万不可能的。然而这两个小孩也不知是命好还是命坏,刚好赶上了国内大混战时期——两次东征和北伐,黄埔师生牺牲的就有近三千人。大量学生命丧沙场,黄埔军门成了阎罗门,再加上蒋中正操控黄埔实权搞个人集权主义,所以黄埔到六期已经有了颓败之势。精英教官纷纷离职,报名人数也大量减少,然而国内战火依旧肆虐。为了充兵,军校实验委员会提议降低一段时间的招生标准,一时间鱼目混杂的土匪流氓一股脑儿涌进黄埔。虽然后来委员会后来又把招生标准提上去了,但有老天帮忙,嘉龙和濠镜还真趁着这松口的风头混进了黄埔,真是离奇又离奇,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
      穿上军服,摊开课本,坐在课堂上,看着教室上的挂钟,这两个小孩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哋居然可以入黄埔?半年学制实在系太短。”
      “晓梅话佢唱戏总有人霸佢平,我哋留喺呢度都唔护住佢,所以都系毕业另谋生路啦。”
      “如果唔系咁易死,我真系谂过要去当兵,罗入墙军晌都比喺赌场当马仔强。”
      “我都唔想做革命者,可唔可以从商就从商,横掂赚钱系第一要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接着老师就进门了——两小孩一看傻眼,原来这是当时给他们两个买过饭的“恩公”。“恩公”显然没有认出他们两个来,自顾自拿了课本上讲台。
      “起立,王教官早晨——!”
      稀稀拉拉的粤语在教室内响起,接着就是点名,但王教官和学生根本听不懂彼此在讲什么。王教官问了教室一圈,台上台下师生大眼瞪小眼,简直是鸡同鸭讲,讲着讲着就是哄笑一片。王教官无奈,问有没有学生又会北方汉话又会粤语的,嘉龙想要恶搞濠镜,就硬拽着他的手举了。濠镜白了嘉龙一眼,不情愿地上了讲台。王教官说一句,他用粤语翻译一句,晒在讲台上,简直和外交使节一样“风光”。
      “这位戴眼镜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王濠镜。”
      “行,以后你当课代表。”
      翻译到底还是有停顿,王教官出师不利,一节课恐怕就只能点了名。学生唏嘘,一个个不服,净在下面起哄。王教官又没什么代课经验,见这那么多学生说话都不流畅。然后,就在他转过身写自我姓名的时候,一个粉笔头突然飞到他的后脑勺上,“刺啦”一声,“耀”的最后一笔在黑板上画了半尺长,王教官缓缓转过身严肃道:
      “谁干的,站出来。”
      教室鸦声一片,只有几个学生在下面憋笑。王教官转过身继续写板书,但没想到又飞过来好几个粉笔头。濠镜在台上看得直尴尬,而嘉龙还在台下笑——他就是那第一个扔粉笔头的人。
      “濠镜!你睇——”
      嘉龙压低声音做了个鬼脸,他又飞过去一个粉笔头,一时引逗着台下其他人也纷纷效仿。粉笔头乱飞,王教官站在台上躲都躲不及。
      “嚟咗粤噉就要守粤人嘅规矩,唔欢迎唔讲粤语嘅烂先生!”
      起哄声越来越大,粉笔头越飞越多,王教官一时间居然手忙脚乱,无地自容,课还没上完,他拿着课本就逃窜而出,任凭教室吵翻了天。濠镜本是不愿意圆场的,但想到“恩公”当时买的肠粉和白切鸡,最后还是追着王教官去了教务室。走进教务室,他见王教官一脸死相瘫软在椅子上,似乎已是生无可恋。
      “王教官,您还好吗?要不您现在继续回去给我们上课?我可以继续给您当翻译。”
      “谁?哦,是你。我不会带学生,而且现在也没心情,等会另外找老师过来吧。”
      王教官仰天长叹一声,而后起身沉闷地走了,濠镜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回到教室。那时教室里乱成一片,嘉龙和好几个混子还在锤着桌笑。
      “你看那个老师,真是太蠢了,稍微逗一下就跑了。”
      嘉龙嬉笑不止,一脸流氓面相,他俨然已经这样生活习惯了。
      “这样总归是不好的,老师只是来教课,我们是来学知识的,不该如此。况且之前他还请我们吃饭呢。”
      “管他呢,反正这半年混完就完事了,这也是你说的,我们不需多管闲事。一个文职教官,又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嘉龙和其他一众混子学生尚且还在七嘴八舌,突然间门被“哐”一下拍开了,一个排长军衔的军官冲进来,拿着手枪朝窗户外面开了一弹,厉声呵斥道:
      “当军人的,有无组织纪律?!”
      真枪实弹,学生被吓楞了,但这排长也不管,二话不说就把他们都轰出去到烈日下罚站。军衔大,有兵权,就是爷。汗流浃背的,学生们看着排长吼,一句话也不敢接。之后这排长又训了诸多,又罚学生跑圈,去沙场做训练,一直到日落才能停。学生们也不敢违令,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毒太阳烤。排长走了,他提着好些水果肉食,兜兜转转问了几遭,最后在教务休息室找到了王教官——彼时刘青海正在劝王教官不要辞职。
      “张排长,今天你怎么和刘旅长来黄埔找我?”
      “什么张排长啊,你还是叫我顺子吧。今天我和老刘部队有空闲,就想着提点东西来看你,结果一看你课上这么乱,我就来气,把那些不讲理的学生都罚出去了。”
      张小顺和刘青海死命劝说,但王教官脸上神色恹恹的。
      “诚如你所见,我不会带学生,所以我还是离开黄埔为妙。我是真的不会教学生。我根本没办法教,这就和我在生活里碰到的种种事一样,我就是不会做,怎么都学不会,比如我就是不会做饭。”
      “老王,六期生里有好一部分都是黄埔放松标准招进来的流氓土匪,你越是给他们赏好脸,他们就越和你对着干。”
      张小顺和刘青海好言相劝了,王教官还是不想回心转意。他谢过二人,垂头丧气提着东西回家,见画匠也刚回来。王教官和画匠说了这些事,画匠思索半晌没有作评论,反倒说他饿了,现在想吃饭。做好饭,盘子里又是不忍直视,这令王教官更加沮丧,但画匠却自顾拿了筷子道:
      “还行,很有进步。你不是说你教学生就和做饭一样,怎么都不行吗?我觉得你做饭就行。没事,慢慢来,我很有耐心,会等你做好为止。”
      “我知道自己做饭不好吃,你也不必如此。”
      “我是真觉得你做得很有进步,至少这次菜没糊。你可是老虎,带兵打仗都过来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岂不是负了你的名号?况且学生是流氓土匪,整顿他们就是了。”
      画匠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而后拿着筷子敲了王教官脑门一记,但这一筷子可把王教官敲醒了——是啊,他可是张作霖手底下出来的,这辈子最擅长对付的,不就是流氓土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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