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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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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徒之辈!”
匪,一个有趣的评价,有褒有贬,不高高在上,但真实草根。中国历史上不少英雄好汉的身影都沾着“匪”——不安分守己,不循规蹈矩;迎风造势,倔强性子;硬骨头,逆命途,能折腾。因为“匪”,代表的不是帝王将相,不是高楼仙人,是中国普罗大众的一部分缩影。
许久前王生尚在陆军士官学校念书,有个叫“伊势月”的学生获得了天皇勋章——这是陆军士官学生的至高荣誉。虽然和伊势月差了好几届,但追根溯源,王生和伊势月还真是师出同门,都是一个叫河野天明的情报特科老师带出来的。河野天明乃一代谍报枭王,以其情报逼供之凶残阴毒闻名,他参与过日俄战争,又因甲午战争之胜被封为陆军中将,但却于风光巅峰时期隐退至陆军士官教书。这人性情古怪,对其他学生敷衍,然而一旦入他眼被收成门下弟子,那定会倾尽心血培养。
“我要把你培养成第二个伊势月。”
用河野的话说,伊势月是超人的“英才”,所以自他获了天皇勋章后隔了好几年都无人获此殊荣,不过,河野认为王生是个出脱的“鬼才”。虽然王生性子浮躁,但他看事不走寻常路。其他老师都不看好,但河野却直呼王生天赋异禀,最终也将其收成门下弟子。
“河野先生,你为何收我为徒?”
“与一众骡马相比,伊势无相,你有虎相。我善于识人之本性,从不出错。”
事实证明河野没有看走眼,后来的王生完全不亚于伊势月,也得了天皇勋章,然而就在临近毕业的节骨眼上,这王生却因为日本学生的一句“□□贱种”聚众斗殴而被取消了颁授资格。当时河野问王生可知错,王生答“无错之有”;河野说王生“本该成为第二个伊势”,王生答“我就是我,不是别人”;河野又质问王生“你和伊势的区别是什么”。王生说他不知道,河野大怒,对其吼道:
“伊势有将相之气,你,匪徒之辈!你天性如此,一辈子都和匪脱不了干系!”
河野对王生,就像菩提老祖对孙猴子。河野说“你以后惹了祸事别把为师说出来”,但王生比孙猴子还顽劣,把天皇勋章当狗屁,也不听河野劝导,一毕业就马不停蹄跑东北去了,而河野在王生毕业没多久后亦辞世。
虽然这只是多年前一个小插曲,但河野这“匪”的预言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灵验。去东北入张作霖麾下,王生变成了王参议。王参议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驯匪”——张作霖出身马匪,对正规部队军的“软骨头”嗤之以鼻,由此奉军内也马匪众多。马匪多,部队血性确实上来了,但一众顽劣恶人肆意妄为也不成军人体统,遂又不得已找了好些士官学校毕业的军官“驯匪”。时闻下面汇报说“驯匪”的一众军官里王参议是最为得力的,张作霖听闻颇感兴趣,去部队亲自视察,见一倚在树边悠闲打盹的后生,张作霖问他是何地的马匪出身,结果却被告知说“这人不是马匪,就是驯匪的王参议”。
“他妈了个巴子的,怪不得,这小子看面相一股匪气!土匪才能驯土匪!”
河野只是说老虎是土匪,而张作霖索性把老虎错认成土匪。后来劫八千万军火,收编十万山东响马,南下造反称王,北上入京兵谏,这老虎作土匪是越来越嚣张猖狂,然而他阳关道不走,偏要闯鬼门关,一波三折下北伐是成了,他也落成了黄埔的“王教官”。教学生王教官是不会的,拿着细长教棍站在讲台上怎么都不自在,然而说起这“驯匪”,王教官可是老本行了。东北马匪,山东响马,上海青帮,日本浪人,一路走来黑白通吃,什么“匪”没见过?说到底,王教官确实不是什么将相,他能一路活到今天,全因为他本身就是“土匪里的土匪”,啥匪见了他估计都得乖乖跪下来叫声老子。
既然都当了这么多回老子,怎么可能收拾不了一众儿子?
之前这王教官端着,绷着,拘谨着,毕竟面对的是黄埔的学生,是“中国少年”,“□□”,总担心一不留神就教坏了,但他现在发现这些人都不是学生,依旧是“土匪”。王教官忘了这点,也就亏得画匠一筷子把他又敲醒了——在黄埔又怎样,这不是和在奉天雪原,江浙腹地一个样?管他七七八八,来了土匪就能东山再起。水土不服?一回生,二回熟,这饭嘛,土匪嘛,都是这样。
所以现在王教官放开了。
那天学生闹事,教务也得知了,说要给王教官重新安排职位,但王教官说他现在就要带六期生里的“土匪班”,换了别的他不会带。教务纳闷,不知王教官怎么偏挑最硬的骨头啃,而王教官又提出了个条件,说“学校要给他一周时间驯匪,期间不得干预,之后怎么都行”。大抵就是这样说了,教务也同意了,毕竟土匪班真的没教官想带。约莫在起哄没几天,这王教官就抄起家里的铁锅出门了,叫画匠二丈摸不着头脑。
“你拿锅干什么?”
“学校教课的时候清闲,顺带找灶堂的大师傅学做饭。而且我今天准备检验下自己看人相貌的功夫,试试自己能不能当伯乐。”
“看相,什么意思?”
“人不是有动物相吗?在我看来,那班里虽都是‘土匪’,但可惜大多是骡马一辈,被逼无奈来黄埔混饭吃,真上战场怕就是送死了。不过他们其中混了一条水蛇和一只乌鸦,挺有意思。水蛇,胆大包天,对我带头起哄扔搞恶作剧;乌鸦,外表老实,实际撒谎不眨眼。我查过了,这小孩在入学考试的时候就耍老千,但居然没被招生委员会发现,真真歹势得很。”
“那你要怎样?”
“当伯乐呗。猛兽恶禽,甚好啊,当军人就得要这种,今天我得去验证下自己的猜测。”
“这种学生不应该开除吗?搞不定就和教务反馈,省得和第一天似的。”
画匠不明所以,但他忙,也就任凭王教官去了。于是王教官又进了黄埔——这次可和头回不一样,他大摇大摆揣着铁锅走到教室外止步,见教室内分外安静。门留条缝,王教官用余光看见顶上摆着一盆水。
整挺好,真贴心,一众人都等着呢,刚好天热不是吗?王教官门一推,锅一拍,一时间水花四溅,学生眼睁睁看着那个盆从教室门被打得飞出了二楼窗,摔在地上碎个稀巴烂。嘉龙看得直愣眼,他原预计王教官百分百会中计,但却不想来了这一出——哪有老师上课还带铁锅的?、
“行了,起立吧。”
拿着水淋淋的铁锅,“分毫未伤”的王教官扔了书,把锅立在一边,径直就坐在了讲桌上。他把濠镜叫上讲台,叫其翻译说“今天不上课,让大家彼此都重新认识下。”濠镜不清楚王教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被他气势震住了。
“既然弟兄们都在这了,那也就不生分。老王我这人下定决心要做的,必定能做成。家里人总说我烧饭水平低,我又想做好,就拿了锅到学校灶堂找大师傅讨教。旁人说你们不是军人,不是学生,是土匪,而我又对土匪熟,就照样来黄埔向你们讨教。废话不说,有种就自愿站起来报名,让我看看都是哪来的垃圾货色。”
天气闷热,王教官翘着二郎腿,撸起袖子,还松了几颗制服领扣子。学生一个个吓得鸦雀无声,王教官笑,说让大家别生分,但他越笑气氛就越紧张,把教室搞得和刑场一样,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被老虎拉上去枪毙。
“没自愿的?行,我点名。王嘉龙哪个?站起来。”
教室没回应。
“王嘉龙?”
还是没回应。
“王嘉龙。”
时间一分一秒过,教室成了高压锅,大家都害怕引爆火星子,憋着气都不敢喘,差点没憋死过去。坐在教室的角落,沉默着低头,嘉龙心在突突猛跳,他发现自己手心在直冒冷汗,腿也在打颤——时间好像被一瞬间无限拉长延伸了,一秒钟过得和一天一样漫长,而黄埔变成了一个炙热的阎罗地狱,汗顺着额头直淌,流过眉毛,划过眼睑,刺进眼球,但是他根本不敢眨眼睛。
“耶稣,圣母玛利亚,黄大仙,玉皇大帝,释迦摩尼,湿婆,你哋都有一个显灵嘅,唔理你边一个保佑我唔俾老虎发现,我呢世都为你磕头作揖终生斋……”
内心暗自祈祷着,嘉龙嘴唇也开始变紫发颤,他的心脏跳得要爆炸,似乎开始缺氧了;他的胸膛前被汗水浸湿了一片,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挤压着他的身躯。接着,他感官开始失常,因为在这闷热的空气里,他居然感觉到了一丝凉风——有一个人来了,他来了,站在桌边,低头,端详。
“你就是王嘉龙吗?粉笔头飞得好,但就是盆放得不稳。站起来,老王教你。”
腿麻了,脚也麻了。被俯视着,嘉龙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出于动物的求生本能,嘉龙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了一双血丝满布的老虎眼睛,而这声音也像从阎罗殿里飘出来的传唤令,游荡,低沉,充满死亡气息。
“水蛇,小蛟龙?挺不赖,有种就站起来。”
嘉龙根本站不起来。
“站起来。”
还是不行。
“没事,老王帮你。”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嘉龙的耳朵被拽起来,整个人都被凭空扯了出去。王教官走路生风,扯着嘉龙就二步跨五立到门口——
“哐啷——!”
嘉龙的头被王教官一把按在门上,额头被砸出了血。门上那一方小玻璃被这冲击力震碎了,一瞬间,嘉龙几乎脑震荡,脑浆混着血顺着鼻梁直流。王教官抓起血流满面的嘉龙,撕扯着他的衣领,强迫他抬起头看门最上边:
“门没有关好,水盆放的角度偏,这样就很容易被人发现。小伎俩,说不上再学几年你老子我还能看得过眼。”
额头上留下来细细的一道血进了嘴巴,腥味冲鼻——在强大的生存威慑下,他作为水蛇的本能终于觉醒了。力量在肌肉复苏涌动,速度开始汹涌爆发。血肉模糊中,他睁开了眼,蛇瞳孔细细的纹路蔓延,红信子吐露着,伺机而动。
“听明白了吗?”
嘉龙艰难地点了点头,之后被王教官松开。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嘉龙突然挣扎出脱,一个假动作扑起来抓了王教官的空子,攥住了对方的胳膊朝中挥了一记猛拳——好一条俊势小蛟龙!一条骇天白浪窜涌而出,带鳞片的亮条子卷了老虎就要往水下拖。
龙!拳如流星,眼似电,腹如蛇行,步赛金盏。嘉龙走对步反身一个雷霆霹雳,一狠二毒三要命,见空就打不留情——
虎!一寸长一寸强,硬劈硬进人难防!在王教官猛烈进攻势头下,嘉龙经络不明,举手便错。王教官见状反应颇快,反筋偏骨,拿法夺人,发现嘉龙动作漏洞后直接出了反手,将其一把后空摔撂倒。嘉龙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而王教官蹲下身看着他直笑:
“瞧这反应!都说粤地多将才,好得很!”
嘉龙倒地起不来身,濠镜本来想扶,结果王教官余光一扫,他也僵了,靠在黑板边不敢动,但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乌鸦,专食腐烂,专门从死人身上搜刮钱?”
王教官整理了一番衣袖,跨过倒在地上的嘉龙,一步步走上讲台,站在濠镜面前,濠镜往后躲,但王教官却伸出手整理了他的衣领:’
“作弊,作假,都是老手,一个小混子,居然把招生委都骗过去了。你到底会说几门语言?”
“英语,葡萄牙语,日语,北方汉话,粤语,闽南语……”
“这记性了不得。你算数好像也远近闻名,听学生传闻你能心算。谁教你的?不说我就把你从二楼窗户边扔出去,你下场就和那水盆一样。”
“赌场,赌场学来的……”
濠镜一边打颤一边往后退。
“不错,也是个苗子。”
王教官拍了拍濠镜的肩膀,濠镜满脸苍白,能站着全凭吊着一口气,而这王教官也不管,叉腰站在台上对剩余人说道:
“我是个畅快人,也就说明白了。这班上的学生于我看来没几个猛兽恶禽,好些都上不了战场。咱老百姓,安分守己过日子就行,没必要来这混饭吃,因为黄埔就是阎罗门。一周后重新入学考试,给你们些面子,分文科和武科,我亲自当监考,行的继续上,不行的直接退。祝你们考运通顺。下课!”
王教官说得没错,黄埔确实是阎罗门。一场考试过去,班上的混子学生都被清扫了出去,剩余的幸存者被分编到了其他人才济济的班里,而王教官自此后就成了学生口中的“王阎罗”。一个月时间不到,雷厉风行的王阎罗在黄埔掀起了一场“血风腥雨”,彻底整顿军纪扫荡了学校的“土匪”。他每天早上雷打不动提锅来上课,下课就去灶堂找大师傅学做饭,哪个学生见了都怵得寒毛直立,根本不敢马虎。
濠镜一直在当王教官的课代表,对王教官充满敬意和畏惧,不过王教官好像很看好他,总是借他书看,还经常找他聊天。有天,王教官问濠镜以后有什么打算,濠镜坦诚说他和嘉龙毕业后不想当兵,想另谋生计,之后他把自己的想法给王教官说了一番。
“你今年到底多大,濠镜?”
“我和嘉龙可能十五岁多。我不知道我们的具体年龄,因为我们都是被人拐到赌场的。”
“你们谎报年龄进来的。有父母吗?”
“我应该是有父有母的,但小时候走在街上被人贩子抢了装麻袋,醒来就在赌场了。嘉龙是被家里人典当了给了洋人还债,洋人又把他卖到了赌场。我们两个应该一般大,但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年月。”
“唉,十五,十六,十七,有什么分别?都只是两个半大孩子罢了。我不关心这个,濠镜,我只想知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出了黄埔,你们要去哪?”
“这些和王教官您无关,不劳烦您,我们毕业就会去另谋生计。”
“生计?你觉得按照你们现在这样一无所有,这世道会给你们生计吗?小时候被拐卖,长大给人当长工,一辈子都要被欺压?你甘心吗,王濠镜?生在这吃人的世道,你们这样出去,哪里都没有生计。”
王教官拍拍濠镜的肩膀,濠镜脸色苍白了。他颤抖了几下嘴唇,却还是没把内心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
广福楼,阵阵铜铃声,一个道士在拿着拂尘作法,又是点香又是杀鸡取血。叮叮咚咚的,烟雾缭绕,姑娘们看着都满脸愁容,而老鸨子颇是高兴,脸上的胭脂白粉都快被笑着的褶子堆出来了。她迈着自己裹了多年的小脚,一扭一扭地朝台后大喊:
“晓梅,快过来,高人给你作法,之后你就干净了!十岁的姑娘家,作法后就能□□。过几晚好好请几个有钱有势的爷,坐在台下拍,开了苞后,你就出来接客,大把大把的银子给妈妈赚!”
锣鼓声响起来了,接着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几个小工抬着一顶花轿,四处张贴着红彤彤的“喜”字。一个小小的“新娘子”顶着凤冠霞帔,穿着红嫁衣,一步步走出了洞房。这么多年过去了,晓梅从一个缠着阿公要糖的幼童长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模样长开了好多,变得更加艳丽动人。《红楼梦》里说女儿家十岁出头就倾城倾国貌,可真不算假,不信瞅这小新娘看一眼,可真像蜜糖似的甜滋滋,把人腻到心里去。再听这娇滴滴的声音,好个玉面小狐狸:
“娘,我来了。”
晓梅拿着帕子捂笑,因为陪客的原因,她现在汉话说得流利好多了。十岁的女孩,全然被驯化作一个风尘女子,她乖巧地在跪在道士面前,拿那一双似水柔情目瞅道士,头上的金簪子银穗子一晃一晃地,把道士看得脸红心跳。本来晓梅还没来女人每个月固定的血水,“不干净”,不能“□□”,但觊觎她美貌的男人太多了,出价一个比一个高,快要把广福楼的门槛踩烂。老鸨受不住金银珠宝的诱惑,最后就请了个道士作法,请了一只“鸡”代替晓梅来潮,让这只花骨朵提前变得“干净”送到台面上拍卖。
“九天圣女娘娘在上,佑林晓梅新婚美满!”
祝她新婚美满。
一个女孩,无依无靠,只得当最低贱的戏子谋生,但老天偏偏让她长得有几分颜色,所以她的丈夫一定不是一个固定的人,而是一个“集体”。这个集体由掌握了财权的各色男人组成,他们通常四五十岁,五六十岁,娶了七八九十房姨太太。为了取得□□的权利,他们愿意花大量的银子,只为了在那一晚品尝一层女子薄膜的鲜嫩。
□□,多么好听的称呼,把一个女子物化成花骨朵,然后用那棒状的物体插进去,把花骨朵捣烂,就算□□了,好像这花朵自此后迈入了绽放的春天。
是春天吗?
晓梅跪着,道士在作法,把鸡血往她的身上淋洒,而台上其他唱戏的女子都在悄悄抹眼泪——她们都是被开过苞的,有好些也是被淋过血的。她们知道,前方并没有春天,因为花朵□□,就凋零了,枯萎了。卖过一次,一辈子都要卖,洗不干净,脱不了身。睡在床榻上,为各路男人咿咿呀呀叫着,掩盖伤疤,装作享受。一辈子,一辈子啊,台面上唱戏台下叫,每一滴血汗泪都被榨得精光,换成了不属于自己的金子银子。她们现在站在这儿,仿佛站了一辈子,看着晓梅,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作法结束了,老鸨走过来,给晓梅点了鲜艳的红唇,颇为满意地端详了一番——啊,这小小的新娘,比自己当年还要美丽。她现在已经半老徐娘,可当年做孩子的时候,她被爹娘卖到了窑子,□□也出了个好价钱。
几两金子?几两银子?她记不清了,连同那些苦难,因为时间的确过长,诱惑的确过多。她现在已经不把自己当做人,也不把别人当做人,只知道晓梅是个花骨朵,能赚来更多的金子,银子。她笑吟吟走过去,抬着晓梅的下巴问:
“晓梅,娘跟你说了,你这辈子的志向是什么?”
“娘,女儿这辈子的志向就是当姨太太,当小妾,不有钱不有权,女儿不嫁,否则给娘和广福楼丢脸。”
“哎,对咯,我的好女儿。你看这些聘礼,都是那些看客送来的!你先拿着这点钱,等开了苞,有的是银票收呀!”
老鸨塞给了晓梅一个红丝绸袋子,里面装着几块银元,之后又敲锣打鼓地把晓梅送进了“洞房”。在那红彤彤的房里,晓梅握着那银元,心砰砰直跳——这一块块的银元将她的希望又点燃了!晓梅拉开抽屉偷偷拿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都是零钱,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回乡证。她拿起回乡证,左看右看,俨然觉得生活有了诸多盼头。她现在又攒了些钱,等当了姨太太,小妾,她就有更多的钱,就能带着嘉龙和濠镜回潮汕,就能见到她夜思暮想的阿公,爸爸妈妈,叔叔婶婶——
希望!
穿着红嫁衣,晓梅怀揣着一个十岁孩子的希望。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以为和男人躺在床上睡一觉就过去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和男人睡觉”,她以为所有男人都是阿公,濠镜,嘉龙那样子的。
既然这样,和男人睡觉有什么可怕的呢?小时候怕黑,阿公哄她睡觉。阿公在桌边开灯修补东西,她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后来跑出来,她就睡在街头的纸板上,靠着濠镜和嘉龙的肩膀,一会儿就睡着了。阿公成夜不睡帮她打蚊子,濠镜和嘉龙宁愿冻着也会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盖。既然这样,未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等嫁人了,她以后一定会过得更幸福!濠镜和嘉龙以后一定会过得更幸福!阿公,爸爸妈妈,叔叔婶婶,他们以后一定会过得更幸福!
外面又有动静了,晓梅急忙把银元和东西收好。一个小工传话说晓梅的两个哥哥来了,她高兴地推开门走出去,结果看见顶着黑眼圈的濠镜和鼻青脸肿的嘉龙。
“乜事啊!”
晓梅失声,嘉龙懊恼摇头。
“唔好提啦,都系王阎罗!我同濠镜真真衰几难捞入去,入学撞到咗佢做教官,差啲冇死喺黄埔!。”
嘉龙只顾着抱怨,但等他进了门,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大红喜字,之后他看见浓妆艳抹的晓梅穿着一身嫁衣。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急忙道:
“乜事,搞到同洞房一样?晓梅,你点着咗新娘子嘅嫁衣?”
“仲用讲呀,嫁人咯。”濠镜环顾了一周叹气,“晓梅,你终于都要做小妾啊?”
“系呀,嘉龙,濠镜,我要结婚喇!”晓梅开心地把那个匣子又拿了出来,“我而家已经储咗咁多钱,等我真系变成小妾,我就有更多钱,我睇住你!我哋一齐返潮汕,揾阿公,搵爸爸妈妈,阿叔婶婶——”
“晓梅,你黐咗线!你至十岁,嫁咩人!”嘉龙急得按着晓梅的肩膀直晃,“你睇下邨楼嚟嘅都系咩人,五六十嘅个老,半入土,佢哋娶咗你就会糟蹋你。我同濠镜如果连你都保护唔好,我哋不如死喺王阎罗手里算啦!话畀我知,系咪事头婆迫你?我哋一定谂办法搞到钱赎你出嚟——”
听闻嘉龙这番言语,濠镜突然觉得悲哀无力,他垂下了头瘫坐在那红椅子上。嘉龙见状来了无名怒火,他狠狠推了濠镜一把:
“王濠镜,讲嘢呀!你唔系最会搞钱啊?你话畀我知个子,我去偷去抢都得,只要唔畀晓梅嫁人!”
“呢对晓梅系一条好啲嘅路,嫁咗人,只要系一个有权有势,佢就唔使继续跟住我哋受苦。”濠镜黯然神伤道,“我哋冇活路,呢对佢更加好。”
嘉龙怔住了,他没想到濠镜居然说出了这种话——这还是他认识的濠镜吗?
“晓梅至十岁,出咗,我同你点同林老交代?唔理点嘅,总能搞钱,总会有生计。”
“你讲得的式,边度搞钱我哋一无所有,边度都冇生计。我哋原来谂住入黄埔,晓梅入戏楼;而家我哋谂住毕业之后当长工,跑堂,再将晓梅由戏楼度赎出嚟,可跟住落嚟呢?咪未来喇,我们而家就算卖啲血,都唔合齐晓梅赎身嘅钱,想王阎罗之前讲嘅系啱嘅,生喺呢食人嘅世道,一世畀人欺压,边度都冇生计。”
花好月圆,黄道吉日,在这本该是喜庆的红里,三个孩子突然变得彷徨怅惘,他们都没有落泪,没有悲伤,因为这么些年,他们的眼泪和悲伤早就落干了。那红烛惨淡地烧着,一滴滴蜡油淌下来,就权当代替了泪罢;那“喜”字触目惊心地贴着,一道道折痕显摆着,就权当背后的伤疤罢。中国少年,在这压抑的,吃人的红里,生长着,存活着。
“事头婆讲你仲有几日?我同嘉龙再去周围赌啲钱,怕重嚟得切嘅。”
“但系黄埔严禁学生赌,如果畀发现系要畀开除嘅。”
“开除就开除,总会有生计,横掂咁啲年都嚟咗。”
一阵风吹过,红烛灭了,但那喜字和嫁衣还在,还是要被人贴在墙上,穿在身上。满杯吧,花好月圆,黄道吉日,在这喜庆的红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