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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航船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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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浔说他是喝酒喝死的。
怀英不肯为这一眼假的消息付费,于是周雨眠的六斗米也就打了水漂。不过谢浔对酒无比依赖是真的。他的脸色总是很苍白,就像长期被刺骨的寒冷所折磨,只有靠饮酒才能取得片刻温暖来镇痛。
然而,他又很喜欢雪。
荒城不常有大雪,每次下雪谢浔都会出去很久,回来时眉间和衣角都带着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不外如是。然后他会将存了很久的糯米和酒曲混着雪水一起封入酒坛。
周雨眠每次看见他神情专注的样子,就忍不住开始期待它成为佳酿的那一天。然而这份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下雪的时候,荒城来了一名鬼差。他说待到雪停之日,城南渡口会停泊一艘前往冥府的船。周雨眠恍惚了一瞬,总觉得还没过多长。
“做鬼差?”小白他们几个少年有些兴奋。他们在荒城的时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有长高,容貌也没有丝毫变化。如果一直留在这里,恐怕他们的时间也会一直停留在这个年纪。
与少年们的跃跃欲试完全相反,荒城糯米大户谢浔很是低落。糯米是个好东西,在荒城属于硬通货,可到了冥府就不一定了。他忍辱负重存粮千日一夕破产……周雨眠瞄了他缩成一团蹲在角落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她脑海中冒出四个字:惹人怜爱。
外边的雪似乎还没有要停的迹象。
鬼差正在荒城北郊的玄融壁边上,这是燃烧着熊熊黑焰的荒城边界。他皱了皱眉,这边界又好像移动了一些。
鬼差一边观察,一边在一张符咒记录了些什么,少顷,那张咒符在他手中化为一只黑色的蝴蝶,不知飞去了哪里。
“大人!”
鬼差幽幽地回过头,见一个玄衣少女走上前来,好奇地打量他。在荒城这样惨淡的地方,少女又是一只自杀而死的鬼,可她身上丝毫幽怨阴冷的气息,反倒有些英气和正气在身上。鬼差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特别的亡魂,不自觉展开了眉头,好脾气地应了她。
“何事?”
“没什么大事,”少女嘿嘿一笑,打开了话匣子:“船要开多久?”
“......不会太久。”
“船上冷么?风浪大么?”
“不一定。”
“需要带食物吗?”
“倒也不必。”
“船是走河道还是入海,水能直接喝吗?
“......”你还想喝黄泉水啊???
“晕船怎么办?”
“......”
“一直下雪的话,河面不会结冰吗?”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接这个话茬。
鬼差被周雨眠堆叠如山的问题砸了一脸,感觉冥府公职人员高贵冷艳的形象就要在这坍塌了。他幽幽地看了少女一眼:“你好自为之吧。”
周雨眠:......你们冥府的人就只会这一句?
她抱了抱拳:“听君一席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浔一把捂住了嘴。
谢浔:“我们知道了,告辞。”
雪停时,渡口果然来了一艘船。这艘船看上去和普通的乌篷船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停在大雾中稍显诡谲。一盏昏黄的旧灯挂在船头,透着朦胧的光。
邵白与猫子率先上了船,伸出手来扶怀英和周雨眠,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上船。上船之前,谢浔回头看了一眼北方,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一行人挤在小小的乌篷之下,灯影摇曳,船身摇摇晃晃了一阵,开始无风自动,缓缓离岸。
“来说点什么吧。”怀英率先开口,“说不定聊会儿天就到了。”
“聊什么呢?”
“你们说,这个河里会有水鬼吗?”
“……怎么忽然说这么可怕的话!”
小石头赶紧陪笑作揖:“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宋明蔚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转移了话题:“说说当鬼差的事吧,民间志怪常写冥府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还有判官阎王,诸如此类,也不知是真是假。”
邵白犹疑道:“鬼差是不是也算是个官职?以前我住的村子很小,只听过别人说县里有县太爷,可我从来没见过。以后要是真当了鬼差,手脚都不知要怎么摆放,出去勾魂的时候会不会被当过大官的鬼笑话?”
“怎么会?鬼差可威风了!”周雨眠把他往自己这边搂了搂,“就算是天王老子死到临头,见了鬼差也要吓得屁滚尿流。谁要是敢笑话你,你就拿个铁链把他套走!”
小白听她这么说,噗嗤一笑,接着又问:“鬼差也算是鬼吗?”
“凡人积七世阴德,受书入冥府为地仙鬼官,共七十五品。十殿阎罗、四大判官与四司冥君不在此列。”
“诶?谢掌柜怎么知道?”
谢浔眼睛弯了弯,语带笑意:“谢掌柜也是个读书人。”
忽然,船身晃了晃。坐在外侧的周雨眠立刻伸出头看了看,无风无浪。她回过头,用手指在唇上点了点,示意大家不要出声,顿时船舱内除了微乎其微的呼吸声就什么也不剩了,大家屏气凝神,听见外面有哗啦,哗啦,啪嗒,啪嗒,啪嗒的声音。
那声音很拖沓,也很慢,就像是什么动物在缓慢爬行。周雨眠多少次在敏锐的直觉中死里逃生,此刻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贺兰怀英平生最怕鬼怪,如今自己都是泉下之鬼,却还是忍不住害怕。她紧紧贴着周雨眠,周雨眠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于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兴许只是撞到了什么漂浮物。”宋明蔚站起身,“我出去看看。”
船舱之外天目低垂,无星无月,只有船头那盏破旧的灯是唯一的光源,找不出什么波光粼粼的水面。宋明蔚只觉得这黄泉之水神秘莫测,暗流涌动。船上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就者那一点点昏黄的光,只看见船板上有一些水迹,零星在船板边缘,一摊一摊离得很近。
他蹲下查看,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个手印。十根指头长长地划出水痕,像是拼命扒拉上来,又不甘心地滑落水中一般。
那声音又从船尾传来。哗啦。
啪嗒。
宋明蔚瞳孔骤缩,看见一双惨白的手冒出水面,搭在船尾上。接着露出一张狼狈的脸。
是一名女子。
她头发散乱,湿哒哒地沾在身上,看起来瘦瘦弱弱,额间依旧可见有残缺的红色花钿。宋明蔚曾见过,这是宫妆。
她把手绝望地伸向他。
宋明蔚向前一步伸手过去,想拉她上来。
“等等。”
他被谢浔一拽,趔趄了一下,水中女子的手便落空了,眼中有怨毒一闪而过。
宋明蔚转过头:“谢兄何意?”
谢浔对着他摇了摇头:“宋兄,三思。你别忘了我们身在何处。”
“人命关天,岂容我们再思前想后?”说罢,他摆脱谢浔的拦阻又要上前。
“人命关天?呵。”谢浔勾了勾嘴角,眼中却不见笑意。他低声道:“冥界之内,哪里来的人?都是水鬼罢了。”
宋明蔚骤然回首,又惊又俱。
再仔细看向幽暗的水波之中,哪里还有什么落难的女子。果真密密麻麻全都是水鬼,瞪着暗红色的眼中围在他们这艘小船边上。水中似乎有某种束缚,将它们牢牢拖住,无论如何也难以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
水鬼向来善于伪装,蛊惑船上的成为他们的替身。如今伪装被识破,他们更是疯狂地一拥而上。密密麻麻被泡发的白手如海浪一样伸到船上,又一次一次被冥海拖下去,逐渐血肉模糊。
周雨眠一把按回小白想往外探出的脑袋,用手捂住他的双眼。
“别看。”
邵白不安地扒拉着她的手,又听见周雨眠的温声安抚:“别怕,没事。船上很安全,下面的东西上不来。”
“那边好像有个小孩......”
水鬼之中,好像有一个健壮些的女子,她用尽全力托举着一个孩子。她在穷凶极恶的水鬼中挣扎,奋力举起一个婴儿,直到用尽力气沉下去。她会休息一会儿,然后再次游过来。她边上的水鬼似乎被她挤烦了,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一块血肉便掉了下来。她托举的胳膊颤抖地更厉害了。女子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神情痛苦,但没有不甘和怨恨,只是一直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们。她眼下有一颗小痣,显得很是凄婉,让人于心不忍。
“这可怎么办?”怀英的声音比那水鬼的双手抖得还厉害。
水鬼再次用尽了力气,手臂慢慢放了下去。眼中的希望也一点一点消弭。当孩子即将和她一起沉下去时,一双白净的手臂向她递了出去......
“等等。”
身后谢浔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为何要救他?”
怀英道:“它只是一个刚出生婴儿,未经世事,什么错也没有犯过,如此无辜,何至于此......?”
“贺兰姑娘,冥海并不会判断婴儿有没有错,就像人们落脚时不会判断蝼蚁是不是有错。一切因缘际会自由章法。你见他在冥海沉浮便心生不忍,可你又怎知他此刻身在冥海,就不是神明在为那些你看不见的蝼蚁主持公道?”
“我......”怀英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那水鬼就要支撑不住。
却见周雨眠上前一步,接住了那孩子。
水鬼心愿已了,缓缓退去,淹没在千万只鬼手组成的波浪里。
谢浔握住周雨眠的手腕,力气之大让她觉得痛楚,她轻喊了一声:“你发什么疯?”
谢浔低斥道:“你才发疯,你在做什么?随意干涉因果,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周雨眠看了他一眼,歪着头对他笑了笑:“还没见过你这么严肃的样子呢!怎么啦,害怕?”
谢浔:“......你有没有听见我刚才的话。”
周雨眠:“听到了听到了。也许在鬼神眼中,这确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但这孩子今日遇到我们,难道就不是命运使然?”
谢浔一怔,将手慢慢松开。
周雨眠提着那湿淋淋的小水鬼,放入船舱。此番下来,小水鬼的业力便背在了她身上,她此刻还无知无觉。
谢浔阖了阖眼。
众生皆苦,也许真的如她所言是命运使然。来都来了,引渡一下这些可怜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