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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元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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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秘密。
我不是元夕,我叫槐槐。
我是元夕和肖仪景一起在冷宫种的那颗槐树。
元夕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才刚能化形成人类五六岁的模样。
她不知我是男是女,于是给我取名叫槐槐,将我作女娃看待。
她不知道,树精没有性别,而且,每个槐树精都叫槐槐。
可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元夕是第一个叫我槐槐的人。
——
冷宫有许多已经成了精的树,可他们的话极少,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些年来的乐趣在哪,成了精也不化形去冷宫以外的地方看看。
他们中有个极年长的老者,我叫他老槐槐。
老槐槐曾告诉我,树精不能轻易化形,因为这会使得原形的生命流失极快,要想活得久就得老老实实呆在冷宫里,可这样的日子多无聊啊,我可不甘于此。
元夕和肖仪景常来冷宫看我,每次元夕都跟肖仪景说好多边疆的趣事,而肖仪景那个笨蛋就只知道看着元夕傻笑。
元夕每每提起边疆,脸上就挂满了思念,我越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看看元夕口中那个有着干燥热情的夏天,有着千里冰封的冬天,有着与冷宫的四季相距甚远的北方的一年。
我这么想了,也确实这么做了。
元夕领兵北伐,我跟着她一起去了。
沿途风景看着很是单调乏味,一点也没有我原本想象的那般精彩,于是我便更加期待元夕所说的边疆。
可是,当我到了边疆并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以后,我才发现,那里更加吸引我的并非边疆的风景人情,而是当时正在边疆的元夕。
——
我看到元夕在战场上挥舞兵刃,杀伐果断,运筹帷幄,无论是敌人还是战友,人人称她凶神魔煞。
可就是这个人人畏惧的女子,为了两国边疆百姓能够活下去,与北蛮订立友好合约,在边疆守了整整两年,日日战斗,身上伤痕累累,几近丧命。
元夕说,她有个梦想,想要一统天下,想要结束纠纷战争,想要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
皇帝和朝臣们那些大男子认为,女子就该安分居于后院,就算元夕被称作战神,也不过是给她做皇后渡了一层黄金外衣,他们依旧不承认她。
所以,元夕谋划着,有朝一日待她处于权力巅峰,一定要开办女子学堂,她要她们也能堂堂正正的活着,不再当只是依附于男子的配件。
多年过去,我始终不明白,梦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让元夕那般奋不顾身,为之可以舍弃一切。
——
陪伴元夕越久,我越发觉得这个女子天生就该使人敬畏仰望,而不是陷于黑暗之下。
元夕说,肖仪景是个很笨的小孩,可那个笨小孩看起来又自卑又可怜,于是元夕一直将他当弟弟保护着;哪怕他背叛她,她也会因为不爱他感到愧疚而一次次原谅他。
元夕说,朴滔是个很莽撞的傻小孩,可那个傻小孩也是个很勇敢、很乐观的小朋友;哪怕他次次来信侮辱她,她也会因为杀害朴滔兄长而自责的咽下苦果。
元夕说,元宁是她这一族里习武天赋最差的一个,可他也是她见过的最努力、最顽强的人;哪怕他有多虚伪,她也会因为血脉容忍他的小心机。
元夕说,习瑞是个野心勃勃又唯利是图的人,可他自小就被当成质子,受尽所有分离;哪怕他利用她,她也会因为儿时情谊对他所作所为一次次视而不见。
元夕说,陈熙是她杀父仇人的孩子,可那个人也是她出生入死两年的并肩战友;哪怕她多想让陈安离世,也会因为陈熙救命之恩而一次次放下屠刀。
元夕看似强悍精明,其实是个内心很柔软的人,所以她的结局就是被那一个个嘴上说着爱她的虚伪男子伤害,所以才会命不久矣。
——
真正的元夕死在入冷宫的第一日,为了救我,她放弃了自己仅剩的半年时间。
而我因为离开原形两年导致生命流失极快,哪怕休养两年也躲不过原形枝枯叶败。
老槐槐告诉我,若我的灵魂在两个月内附身于将死之人,我才有希望活下去。
那日,元夕又来看我,得知此事后她说会帮我,我一向是信她的,自然老老实实等在冷宫里。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做,直到一个月后她住进冷宫,我被她诱哄着签下了一份不平等协议。
那是一份对她一点也不平等的协议,她将身体给我,却只要我用这副身体好好活下去。
我想起自己曾问过元夕,人类为何要互相残杀。
彼时正处于战乱,她告诉我,是因为人类大多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损害他人的一切甚至于生命,于是人类发动了战争,互相残害,争夺土地、金钱、名誉。
那时她说,人类就是为了掠夺而生。
她死那天我跟她提及此事,她告诉我,人类是为了掠夺而生,也会为了给予而死。
我送走了她的灵魂,得到了她的身体和她所有的记忆。
彼时我对天发誓,我一定要替元夕活下去,替她完成梦想,替她护着宣佳,替她成为千古一帝。
——
我暗中派人在后宫和前朝大肆渲染元夕的功绩,为我日后登基引来大量支持者。
原本在军中元夕就有威望在,而且肖仪景本就只是靠着元夕才能当这两年皇帝,我若要反肖仪景简直是轻而易举。
不过,适逢北蛮突然进犯大梁,依着元夕的思维,此时不宜夺位,我还要先想办法除去外患。
可我到底不是元夕,没有亲自领兵北伐的能力。
元宁来找我商议北伐之事,幸而丞相已经有了人选。
至于帝令,那还不简单嘛,派人在那个自大又荒谬的太后面前说两句,再画个大饼给那老太太听,她自然就会去找他那不争气的皇帝儿子唠叨。
这种办法,我在元夕的记忆里找到不少,可好用了呢。
——
我原本呆在冷宫里只是在等待着北伐胜利,只是我没想到,元夕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着、保护着的宣佳,原来竟是个不得了的毒美人。
给怀城下毒,引发大规模疫病,杀害陈安,清扫冷宫所有与我无关之人,用雷厉手段镇压后宫。
这样一个有能力、有手段、睿智又温柔的女子,实在是和元夕太像了。
她们的灵魂是那样相似,她们曾经都热爱自由,她们同样温柔而强大,冷漠又沉稳,她们彼此简直就是这世上另一个自己一般。
所以,元夕才会如此爱她吗?
在看过了元夕所有的记忆后,我发现宣佳是元夕二十年来唯一拿真心对待过的人,更是元夕唯一需要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这些记忆,作为元夕的我开始爱着宣佳,我用元夕对待宣佳的特殊,几乎是倾尽所有的对她灌注爱慕之意。
至于来到冷宫特意看我的肖仪景等人,毕竟元夕生前未曾与他们闹翻,我也只能先继续扮演着他们眼中的元夕。
我借着朴滔换回北伐胜利,于是,我便只需要一个契机,能让我光明正大的离开冷宫。
陈熙的到来给了我机会。
现如今手握北伐军的他,最适合作为我的盟友,被他骂醒的战神元夕造个反不过分吧。
——
元夕可怜肖仪景他们,所以才会一次次妥协退让。
可我不是元夕,我对他们并无情感,更不会有什么所谓的心软。
所以,伤害元夕的人,所有阻碍元夕达成梦想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登基后,我屠了肖仪景几乎整个后宫,因为那些人全都是肖仪景带给元夕的耻辱,她们绝不能活。
至于肖仪景,我才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就死去,再让他舒服又纠结的活几日吧,毕竟背叛者是该在某个不详的夜晚丧生在火海里的。
朴滔侮辱元夕是因为其兄长,元夕觉得情有可原,可他毕竟伤了元夕,他也得死,不过或许让他同他兄长一样死于战场也不算太惨。
元宁一直都想将元夕踩在脚下,他给元夕下过不少绊子,我得设计一下,我要让他在最得意的时刻跌入泥潭,失去一切。
习瑞此人精于算计,为当上黎国皇帝他不惜利用元夕替他铲除所有威胁,也是因为要对抗黎国那几位皇子,元夕的病才会愈加严重,我要习瑞也尝尝病重致死的滋味。
陈熙对元夕实际上并没有切实的伤害,甚至此人曾在战场上救过元夕,元氏一族覆灭也非他亲手所为,我本打算放过他,可这个人啊,他在查陈安之死唉。
为了保护我深爱的宣佳,我必须得与他为敌,就让他只恨我好了,宣佳就干干净净的做我的皇后,一直陪着我吧。
——
力排前朝众议,大婚也已提上日程,可是,丞相以死要换自己女儿的自由,我只能让宣佳自己选择。
我答应宣佳不会动丞相府,可是,我也只是答应她不动丞相府而已,至于其他人,死多少对我来说都没关系,只要给够理由就好了不是吗。
不过幸好她及时回来了,否则,失去宣佳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疯狂行径。
就连我都没法控制离开宣佳的自己,习瑞居然敢抓走宣佳来触怒我,我那么深爱着的人不知道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想到这事我就控制不住的往他身上挥刀。
陈熙这时还来刺激我,要不是他有宣佳的消息,我真想当时就活剐了习瑞!
救出宣佳后,听着她同我告白,我感觉自己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自小就没对人付出过真心,十八岁遇见宣佳后,这个同我那么相似的人是我第一次想跟她共白首的人。
我以女子之身娶她做我唯一的皇后,她也在自由和我之间选择了我,我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了,不管是陈熙还是谁都休想再伤害我的宣佳!
可是,她嘴角流了好多血,她的声音怎么那么小,她在我怀里怎么越来越重了?
那些医生真是太废物了,怎么连红日之毒都解不了!
不,是我忘了,红日可是宣佳制作的啊,怎么可能有人会解。
——
宣佳的身体越来越冰,我的思绪在一片混乱中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做元夕久了,我都快忘了我其实不是元夕,我是槐槐啊。
作为元夕的我深爱着宣佳,可是作为槐槐的我爱的是元夕。
元夕用身体为我养精血,她予我以生,我如何能不爱她。
我跟宣佳说,下辈子元夕要和宣佳做挚友,是因为元夕的下辈子要做我的爱人。
她这辈子因我而死,我想要她下辈子为我而活。
元夕说,宣佳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可是到最后啊,替她完成宏愿的是用着她身体的我。
我才是最懂元夕的存在!
那些人说着多么爱她,多么恨她,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刻意扮演着元夕的我并不是他们说的放在心上的人。
多可笑啊……
所以,他们哪里配得上我的元夕呢,只有我,才配与她真正并肩,也只有我,才配得到她的爱。
——
陈熙这个人实在可恶,居然能将我留在皇位上那么多年,他怎么就不能如我所愿放我离开呢?
他也太讨厌了,如果他有下辈子,我绝对要离他远远的!最好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永远都见不着才好!
他拖着八十岁的身子才来向我提出告老还乡的想法,我当即就把那封奏折扔到他身上,态度十分明确的拒绝了他。
他真是老了,反应不及,奏折落到了他脚边。
满室宫人侍女跪了一地,他站的心安理得。
年轻时他就不喜欢双膝跪我,需要行礼时也只拱手抱拳,至多不过像在军营中一般单膝下跪,这些常被用来做流言的源头,可他丝毫不在乎。
不过也对,陈王多厉害呀,他哪里用得着在乎这些,他巴不得昭告天下他对皇位的“野心”,好逼我留下制衡他的势力。
年轻的太子匆匆赶来,见他费力弯腰想要去够脚边的奏折,当即就跪在了旁边,伸手将奏折捡起递给他。
他又将那玩意儿往我跟前递,根本就不顾我怒视他的眼睛。
他把我留下那么多年,现在却要先行离开,他想的可真是美!
我就那么盯着他,他举着奏折的手颤颤巍巍的,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他站的久了身子也开始摇晃。
“我现在能还你自由了。”
这是他这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知道,我留不住他了。
多讽刺啊,他要我留下我就不能走,他要离开我却留不住他,自始至终他都未曾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我准了他的请求,他也没说谢谢我,转身慢慢悠悠的一瘸一拐的被搀扶着走远,我突然就觉得眼里热腾腾的,好像要流汗。
他最终也没回他的家乡,而是在京都一处离冷宫最近的宅院里去世了。
他举荐的太子给他送了终,听太子说,他走的时候很安详,面带着微笑。
我将皇位传给太子后,一个人回了冷宫,我的原形槐树这么多年休养的极好,枝繁叶茂的一看就知道还能活好多好多年,就算化形我也能无所顾忌的走个几百年。
可我现在不想离开了,我将灵魂放在原形里,然后开始了漫长的睡眠。
到最后啊,我还是把元夕的身体还给了宣佳,让她们得以死同穴,也算全了元夕对宣佳这辈子的真心吧。
那天,天很蓝,风很轻,我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