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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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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门诊结束,乔主任走出了自己的诊室。
他的身后紧跟着柯航,还有张思嘉。
“就比如刚刚那个患者,她明明符合SLA的诊断标准,但抗核抗体持续阴性,这种亚型呢,一般需要用Ro(SS-A)抗体阳性来诊断,这是已经讲过很多——”
刘主任送出来最后一号病人,也走出了诊室:“乔医生,你也刚结束啊。”
乔镕点了点头,和身边的两个小跟班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也不耽误你们吃饭去。回头把今天的内容好好消化一下啊。”
“好的!乔老师再见!”
“刘主任找我有事?”
说着,他看了一眼刚从他们身边穿过的一家三口。
“哎,也没啥事。”刘荣盛伸了个懒腰,顺着他的目光搭了个腔,“刚刚那个小姑娘,情况不算好。”
乔镕看着远去的瘦小的背影:“多大啊这孩子?”
“6岁。”
他的心口仿佛感受到一阵刺痛。
儿童患病时大多来势汹汹,并伴随多器官损害的风险,同时也极易被误诊为过敏性紫癜、白血病或是再生障碍性贫血等其他疾病。一旦被误诊耽误了病情,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成年人尚且难以调节患病的心态,由此抑郁得不在少数,更何况是这样小的孩子,她该如何去承受这种可能贯穿其一生的且致命的慢性疾病?
两个医生边走边说些有关无关的话。
刘主任向来是个热闹人,话也多。乔镕不是什么外向的性格,但是毕竟是在相熟多年的环境下,也陪他搭上几句。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可以去更好的地方发展的。”
“九院挺好的。”
也可以说他倔吧。可是任谁也没有什么立场和资格,来审视他的选择,评判个对错。
只是,苦了他自己。
刘主任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当年他没有来到九院,就不会遇到那个人,也就未必会选择把一辈子都放在这个科业里钻研。好像是,他这辈子的意义,是从十年前的那场相遇开始的。
“你根本就不懂我们这些病人家属的感受!”
一个情绪激动的女人冲到了他们面前,乔镕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的面目就被死死拽住。
刘主任吓了一跳,连忙想拉开两人:“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你让我怎么说,我没办法好好说,我没办法冷静!”
乔镕反应过来了,但看上去她目前还没有什么其他攻击性的行为,也就尽量不挣扎免得再刺激她的情绪,只是开口问:“阿姨,你有什么事和我们说,我们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的,没有办法了。”面前这个面容惨淡的女人喃喃道,紧接着又大声冲他叫道,“我女儿已经死了,有什么办法!”
“你们不是说10年存活率有95%吗!”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像是努力去捡拾残存的理智一般把声音压下来,最后只剩下不成声的啜泣:“我的女儿,她才18岁啊……”
她抓着乔镕的胳膊,就像是将溺之人随手胡乱抓住的稻草一般,实质上也无济于事。
等到她把这么多年匿于心底的委屈不甘以及丧女之痛统统以这种方式宣泄出口,仿佛有什么就从她身体里抽离了。
这个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缓缓地松手瘫了下去。
乔镕一惊,赶忙蹲下去努力扶住她。
“干什么呢,这里是你该撒泼的地方吗?”听见外面的动静,钱晓倩慌得立刻卷了袖子就冲了出来。
等到她赶到现场的时候,短暂的冲突已经结束了。她只看见了半蹲下去的乔镕,和失魂落魄的病人家属。
“你不会懂的,不会懂。”
乔镕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张笑脸,紧接着又湮灭在漆黑的回忆中。他克制着汹涌的情绪,艰难且艰涩地说出了两个字:“我懂。”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了,说不出任何安慰这位悲泣的母亲。
钱晓倩和刘盛荣就站在他们身后,同样也是半个字吐不出来。他们都还记得,也是十年前,也是这个季节,那个花季少女最终没有扛过疾病,走失在通往18岁的途中。
她的父母跪倒在地,哭泣着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周围的人都走过来,扶起了乔医生和病人家属,七嘴八舌地劝说着。
看着乔镕落寞的身影,晓倩姐拉住了刘主任,她小声说:“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别人说什么他现在估计也是听不进去。”
刘主任点点头,问她:“这个家属是怎么回事?”
晓倩姐三言两语讲了个大概。说是曹主任的一个患者没了,刚巧今天上午没有她的门诊,这位患者家属没有找到曹主任,接着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大楼里乱窜起来。
其实这位患者患病多年,和不少医护也挺熟悉,阿姨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可毕竟她的女儿刚去世,情绪本身就处于崩溃的状态,哪里轻易能收住这决堤的悲痛呢?
退一万步讲,她女儿就有可能是那剩下的5%。
患病这么多年了,她当然知道这个病的最终走向的各种可能性,可总是心怀希望和不甘。如果老天爷真能听到人们的心声,她哪怕将以不敬神明的罪名被处以灰飞烟灭之刑也一定要厉声诘问命运,为什么幸运者偏差不能偏向自己的女儿。
可是生命没有如果也没有重来,只有泣涕连如雨的残忍事实落在一个将倾的家庭。
而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长廊人来人往。
同行家属匆匆赶过来,连声道歉,扶着那位泣不成声的母亲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一个单亲母亲,还要承受中年丧女之痛,该有多难。也不得不应那句‘麻绳专挑细处断’。”钱晓倩摇了摇头。
谁不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遇到生死离别,没有全然冷血的人。
即使他们早已经不是刚踏上工作岗位的小懵懂了,在医院工作了十几年,见过多少伤痛,见过多少生死,可每每遇到这样的时刻,还是会从心底蔓延出无限的哀伤。
是啊,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这些医护,除了治病救人,生死有命这件事无可更改。
乔镕靠着冰冷的墙体,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十年了。
十年了他还是没有从那场离别中走出来。
是因为忌日在即的缘故吗?轻易变得这么敏感,这么悲伤,这么情绪化。
另一边,走在食堂的路上,柯航和张思嘉被一个男人拦住了:“你好你好,我刚刚没找到乔医生,他是现在不在吗?”
“乔主任下班了,有什么事吗?你们检查做完了吗?”
男人讪讪地笑了一下,说:“还没有,我这不是还想咨询咨询嘛。我就是想来问问,这个叫红什么疮的这个病,影响我女朋友生孩子吗?”
张思嘉无言。
“而且啊,那医生为什么要问家族病史?我在网上搜了都说……”
张思嘉努力把翻上去的白眼收起来:“少上网瞎打听。”
“我们作为病人家属,难道不应该有知情权吗?”
柯航叹了口气,解释道:“虽然有一定的遗传倾向,但事实上病人所生的子女完全健康。发病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除遗传外,还包括感染、精神、内分泌和环境等等因素。你女朋友的结果没出来,再说了,目前我们是有多种方式可以进行治疗干预的,暂时不用操心那么远的事情。”
“这不,我这不是着急吗?”
“你着急也没有,现在只有检查,治疗,疏导病人情绪。”
男人听了,若有所思地冲正在走向他的女人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径直从她们面前走了。
张思嘉收回来的白眼又翻上去了。
“我说这人是怎么回事啊?”
“哎呀,你吃你的吧。”
柯航把筷子递给张思嘉:“生气会导致乳腺增生,进一步形成乳腺结节。”
“哦——”她拉长了声音答应了一句。
但是过了一会儿,张思嘉还是忍不住继续说下去——“你刚刚跟他说那一通,大概率也是听不进去的,估计也就记得个具有遗传倾向。”
停了片刻,张思嘉又不由得撇撇嘴,“再说了,他算哪门子的家属。”
“也只有父母才会不离不弃,像他这种的,没有乘人之危提出分手跑路的就算有良心了。”
抛却血缘的不舍,人与人之间如何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促成相伴同行再行将致远的,究竟是爱情换亲情,还是所谓的真心与良知?
年轻的医学生们尚未见过太多生死之途上的人性。她们看不明白眼前的相聚离别,轻易定论着好与坏,把白首并肩想得太过浪漫也太过容易,认为总有一个万全之策可小心驶得万年船。
可人生如大雾将夜,谁都不能怀抱无憾地离开。
她们以为自己是看客,殊不知自己被命运所苛刻地审视着,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