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记事簿》枝露白

1、Chapter 01

　　“乔医生，你还是一如既往这么早啊。”

　　乔镕闻声抬头，看见是护士长拿了排班表过来，点头跟她打了个招呼：“早，晓倩姐。”

　　“下周的排班，你看一下。”
　　“我都没问题的，随你们安排。”话虽然是这么说，乔医生还是接过来翻看了一眼。
　　“下周三是23号，我想你应该不在医院吧？帮你调开了。”
　　乔镕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扭头看自己贴在墙上的日历。6月23日这一天，早就被紫蓝色的墨水给圈了出来。
　　“谢谢你啊晓倩姐。”说着，他就递回了排班表。

　　“你啊，每天这么忙忙碌碌的，都把日子过糊涂了。还是要好好休息，道理我也不用多说，你自己就是医生，是吧？”
　　钱晓倩接过来，还是忍不住说了他两句才转身离开。
　　掩上门的瞬间，诊室里好像传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应答，虽然没听清，但猜也能猜到多半是句敷衍而已。
　　……算了，钱晓倩摇了摇头。

　　墙上的挂钟指向8：00，她看了手里的文件，该通知的都通知完了，接下来——
　　身旁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险些把她手里的东西都给撞掉，甚至都来不及停下来好好说一句道歉。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等她辨认出这是新来的实习生之后，中气十足的训话声立即飘荡在整个楼道：“天天迟到！天天早退！还有没有纪律了？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科室当什么了？爱干干，不爱干趁早走人！”

　　服务台的护士们默默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因为走路先伸出右脚而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估摸着护士长发完火了，顾悦才堪堪探出脑袋：“倩姐生气的时候是真生气啊。”
　　“不过啊，这一批实习生太不让人省心了，不好好训训以后怎么能对工作负责？在阎王爷手底下抢人的营生，哪里容得下这么拖拖拉拉。”
　　“也是。”顾悦翻了翻台前的排班计划，“欸？乔主任下周三不在啊，他干什么去？应该不是生病吧？”
　　沈岚清凑过来：“没听说啊，难不成是去相亲？”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陈雨晴突然插嘴，大有痛心疾首之意：“像他这种青年才俊，长得又好看，怎么就一直单着呢？”

　　“你们护士长也就比小乔早两年进来的，人家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还这么单着，他呀也不是——”

　　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刘主任来了。
　　略显皱巴的衣领上，顶着一颗半梦半醒的头颅，证据就是后脑勺那一撮怎么捋也捋不顺顽强翘着的呆毛。脚上蹬着一双不知道是褪了色的还是原本就是这个颜色的皮鞋，以及套着一件不管洗了多少遍依然显黄色的“白大褂”。虽然刘主任只有手上拎着的公文包是十几年没换过的，但整个人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令人有一种从破烂堆里捡出来的感觉。

　　她们三个齐刷刷地探出头竖起了耳朵：“刘主任，展开讲讲？”

　　“老刘！你看看都几点了，啊？”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这群人的身后炸开。

　　刚刚闲聊的护士们也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钱晓倩看了她们一眼：“好好干活，别什么都瞎打听。散了。”

　　大家纷纷点头答应着。
　　医院走廊里的人陆续来到服务台前，接着又穿流在诊室、监察室以及缴费窗，新一天的忙碌就这样匆匆拉开了帷幕。

　　“简单来说，发病呢是由于你自身的防御系统错误地攻击了正常细胞的DNA和蛋白质，这样一来就造成了多系统、多器官的损伤。”
　　对面的患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样，你先去做检查，看看目前的具体情况。我再确认一下，没有家庭病史，是吗？”
　　“是的。”
　　乔镕点了点头。

　　一旁的男人插嘴道：“医生，这个病会不会传染啊？”
　　“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是不会传染的。”
　　“哦……那医生，她这个情况严不严重啊，多久能治好啊？要花多少钱啊？”
　　乔镕看了一眼在旁边频频发问的男人，接着继续低头写了几行检查项目：“目前还不清楚，等检查结果出来了之后我们再确定诊治方案。先去做检查吧。”
　　男人还想再问什么，患者拉住了他，径直接过导诊单出去做检查去了。

　　“下一位。”

　　进来的同样是一位年轻的女性。相较于上一位病情尚在活跃期的患者来说，她的面部虽然依稀能辨认出类似的症状，但如果不加以仔细观察的话，这些痕迹细微得近乎可以令人忽视。

　　“乔医生，我来复诊。”
　　乔镕点了点头，接过她递过来的就诊卡——“佟斯羽。”

　　他记得这个病人。
　　佟斯羽是两年前确诊的。好在，病情发现比较及时，病人也非常配合治疗，遵照医嘱，按时吃药，控制病情，养成了很好的生活习惯。同时进行及时的复查，就目前状态来说，可以慢慢把激素和甲氨蝶呤停掉，靠一些基础药物就能够□□了。

　　佟斯羽递上材料：“乔医生，检查报告，给。”
　　乔镕接过检查报告一页页翻看，佟斯羽嘴上也没闲着：“乔医生，你说的我都做到啦，你看我以前多爱吃重口味的东西啊……还有我现在的作息都快和我奶奶一样了……”

　　有点叽叽喳喳，但他不恼。
　　乔镕的诊室里常年沉闷。这种慢性疾病出现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任谁也不好受，像是深埋在身体里的一颗不定时炸弹，直至生命的尽头。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人生本应刚刚开始，却要面临这种境地——大好的青春和脖前的死神镰刀，同等清晰可感。
　　多残忍。
　　因此，佟斯羽这样的患者就有些显得难能可贵了。
　　她的病情之所以能够好转，除了全力配合治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这种乐观的心态。

　　“嗯，恢复得不错。指标都很稳定。”
　　佟斯羽原本略带紧张的心情这时候全然放松了：“我就说是吧，乔医生你看我的气色，是不是好很多了？”

　　乔镕抬眼，撞上了佟斯羽的双眸。
　　古灵精怪，天真烂漫，完全看不到因疾病而造成的困扰，像是一个真正健康快乐的二十来岁的女孩子。

　　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幸而他戴着口罩，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正巧这时，一旁的柯航问了乔医生句无关紧要的话，让他得以从那短暂的空档中抽离出来。

　　乔镕温和地笑了笑：“嗯，和第一次比较来说，人确实精神了很多。”

　　低头细想，那眼神里缺失的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多了一层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心想说自己那一瞬间是不是魔怔了，才会认错了人。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的，更何况，那个人已经不会和自己再见面了。

　　诊室里的人依旧各司其职，乔医生说着就让柯航给患者开药，佟斯羽突然默不作声了。

　　刚刚在和乔医生对视的时候……自己感受到了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错觉。
　　那一瞬间，乔医生的眼神中好像带着很多东西，比如惊喜，比如诧异，再比如——朦胧泪意。那种感觉其实不太像是那种医生对病患的关怀，那种恍然如梦的目光，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在乔医生这里见过。
　　可是也只有那么一瞬。

　　佟斯羽在心里强行解释，这或许是医生的职业病，也可能是乔医生本身就是一个很温和很习惯性操心的人吧。但……果真如此，他把每个接诊的患者都这样记挂心上，不累吗？
　　就在她带着满脑子胡思乱想准备走出去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乔医生一眼。
　　他的目光已经垂下去了，正在和一旁的人说着什么，她听得不太清楚。

　　乔镕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都扣得服帖整齐。外罩的大褂也是洁白平整的，左胸前的口袋上别着三只笔和贴着证件照的胸牌。
　　虽然带着口罩看不清全脸，下垂的细碎头发也堪堪遮住了额头，头发里还找不出一根白头发，以及他那双眼睛是真的好看。
　　乔医生笑着的时候，眼睛会跟着轻微地眯起来，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双单眼下的修长睫毛。
　　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很多，全然看不出已经是从业这么多年的副主任医师。

　　回想起来，这好像是佟斯羽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观察乔医生。
　　心跳刹那间漏了一拍。

　　“可以走了哦。”
　　一旁的护士姐姐拍了拍佟斯羽，示意她不要堵了门口挡住下一位患者进来。她反应过来，连忙道歉，然后就要推门离开。

　　“佟斯羽。”
　　乔镕叫住了她。
　　“啊？”
　　“就诊卡，别忘记带上了。”
　　她胡乱答应着，接过就诊卡小声说了句谢谢，匆匆跑了出去。
　　时值夏日，医院里的冷气向来开得很足，但从乔医生手中接过来的就诊卡上，尚且残存着那一瞬间的体温。
　　没来由惹得她心慌意乱。

　　“好，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