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序二:迪南 ...

  •   当我坐在面眺兰斯河的桌前,在软毯和脚炉的簇拥下续写这本书时,时间已经带我走到退隐之年。我像回到故乡一样弃身于这座布列塔尼的海上小城,听秋风一遍遍吹拂而过。这里没有明媚的阳光,熟悉的语言,所有这些都属于人生的夏天,而我垂垂老矣。
      是什么让我把迪南作为最后的栖居?我生于德累斯顿,长于莱蒙湖畔,在海德堡度过最锐意的年华,然后在柏林陷身于世界。巴黎的岁月仿佛只在水上漂过,后来我有幸在狱中整理思绪,收拣一生的得失。但命运并没有允许我走向终结,现在我回到生活当中,带着所剩无几的钱财和心力,在半百之年,茫然四顾地寻找栖身之所。
      我还记得那个忠实的旧仆弗雷泽先生,当我启程时,他带着孙子到巴黎火车站送我。川流不息的人群勾起他往日的惶恐:“少爷,您要到哪里去。”这个忠心耿耿的旧仆仍然对我年少时的出走而自责,时代仿佛从未在他眼前呼啸而过,他见我时还是穿着旧式西装,坚持称我为少爷。有一瞬间,我又变成身穿背带短裤的少年,扯着他的衣角四处游玩。那时我五岁、八岁、十一岁,弗雷泽总是忧心忡忡地跟着我,不准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
      “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了,我会定居在迪南。”我握着他的手,感到这番孩子气的对话全然不适合我的年纪。当年我离家时,弗雷泽先生是否找遍了德累斯顿的每条街道。现在他老泪纵横,徒然听列车发班的铃声响起。
      “到那里之后我会给您写信。”我跨上二等车厢,挤进嘈杂的人群。他驱使自己的孙子为我把行李送上车,那个年轻人受过高等教育,用一个迟疑的动作暗示这和他的身份很不般配,但是幸而,弗雷泽先生有一个很孝顺的孙子。
      几个小时的火车带我来到现在的地方,它离巴黎不远,其实整个西欧也不大,人们只是太热爱故乡,便轻易地伤离别。我雇请短工洒扫房子,置办家具。这里没有一件画作或古董,英式房屋肃穆而寒酸,但是窗下的兰斯河水蜿蜒而过,在阴天下闪着灰光。

      如果要以个人的一生作为历史,该从何写起。我摊开一叠黄烂的稿纸,它们经历过战争,跟随我走过许多地方,纸面仿佛还散着硫磺的气息。题目已经数度改变,如今我已羞谈它最初的赞助者。
      它曾经是一部让撰写者享受政府津贴的官史。1938年,我供职于纳粹德国的一个中央文职部门,党卫队全国领袖私人参谋总部下属的文化研究办公室。当时他们有一个德国史编写组,丛书名为《德意志民族全史》,主编挂的是党卫队全国领袖的名字,如今人们可以随意指称他的名讳希姆莱,捉刀者则是一些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这套丛书按断代和专门史分为7卷,如此芜杂的分类法全赖当时文化研究办公室有三位领导,外聘的四位专家,七人分别受学于世界上古史、德国近代史、汉学、社会学、美学、艺术史和古希腊考古学。丛书编排如下:
      《第一卷:印欧雅利安上古史》
      《第二卷:地中海文明视野下的日耳曼尼亚》
      《第三卷:被日耳曼唤醒的地中海文明:德意志文化与南欧近亚考古》
      《第四卷:德意志近代民族国家》
      《第五卷:德意志人的社会组织》
      《第六卷:天主教、神圣罗马帝国与日耳曼族美学》
      《第七卷:德意志哲学家的美学思想》
      置笔高阁的主编大人看过提纲之后,认为它应当补上一个贴合于当下时事的课题。于是他在立项报告上写出第八卷的名字,《万字旗下:帝国反闪族斗争历程》。
      第八卷或许是最适合丛书的黑白红三色封面的了,希姆莱亦诗兴大发,决定亲自撰写。但这个小学教师很快发现,他从维也纳美院落榜生、法学博士、建筑系本科生那里学到的一点反犹思想远不足以支撑700多页的内容。然而此时七位专家已经各立门户,便奉行起均势政策和光荣孤立,表示无才兼领第八卷,且此卷主审除伟大领袖外别无人选。
      于是伟大领袖光临文化研究办公室,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由于疏懒和嘲讽过列位专家而未忝列其中,正在摸鱼的小办事员。
      “我听说您曾在慕尼黑大学学习历史。”
      那个小办事员扯了扯被风纪扣勒紧的领口,站在领袖先生的宽大而地毯陈旧,只摆着几尊赝品雕塑的办公室里,像一只刚刚搬了新家的老鼠那样怯生生地四处打量。
      “是的,领袖先生,我的主攻方向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德意志版画。”

      这个小办事员就是区区在下。如今他已在人群里学会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暗中的反纳粹者,哪怕他在慕尼黑受学于一位激进的国社党人,学位论文题目是《论近代早期德意志版画的雅利安性》。信或不信,我也写过一篇不合时宜的论文,刊载于巴塞尔大学学报。但所有这些辩词都没有意义了,在1938年11月9日这天,这个吃空饷的小办事员对领袖先生点点头,答应成为不落款的捉刀人。
      “以愚见地浅陋,时下的确没有任何一位学者能担纲此卷。”我对希姆莱说道,“几位专家说的都是实在话,因为学者是从助手的调查报告里获得信息的,但助手尚未把报告写成。真正能够写出这部著作的只有您,尊敬的领袖先生,您的亲身经历就是第一手资料,您过硬的理论知识则是全书构架。当然了,每个杰出的历史撰述者都会有一些助手,为您的思想添加一些例证——换言之,一些秘书性质的工作。”
      秘书的工作是什么?起草文书,给出建议,像厨子一样做出满桌菜肴,主管只需拈着自助餐夹,选取他们所需。希姆莱点点头,“当我需要招募助手时,您是否能为我把把关?奥芬菲尔德先生。我这里正好有一个二等秘书的空缺,不知您会否考虑一下。”
      小办事员克制着自己的笑容,“铭感您的赏识,可是我想,我得尊重我的主管的意愿。”
      “我会亲自跟他说,并且给他一个满意的安排。”希姆莱摇晃着脑袋,圆形眼镜的反光一晃一晃的,试图使自己看起来真的像这座大房子的主人。

      以上就是这本书的起源。它最初只是一部官修史书,且这个官方在它执掌权柄时便已声名狼藉。在我接受这一工作的第三天,德国全境爆发了反对犹太的暴力活动,“碎玻璃之夜”。我曾备受心灵的煎熬,但也的确豁免于灾祸。我的父亲是犹太人。
      我为何要写它?在三十多年后解释这个问题,其可信度已经几近于零。但即使摆出当时留下的一些文字,人们还是可以审判其前言后语、说话对象和场景。1945年来,人间已经变成了一座法庭,诞生过《论法的精神》的西方世界居然也有这样一个时代,每个人都自居为法官,对他人轻下判词。
      如果您的确想知道被告本人的辩词,我将在本书正文里循序说来。这是一本被赋予了作者的人生热忱的书,字句不差,过去和现在皆然。它有过许多名字,《万字旗下:帝国反闪族斗争历程》、《纳粹排犹史》、《一个御用文人的第三帝国回忆录》,我在柏林奥布莱希特亲王大街8号撰写它,在游击队员掩护下的布列塔尼的荒地撰写它,在异乡客云集的德累斯顿轰炸前夜撰写它,在战后德法两国的交通线上撰写它,在中道崩殂的德意志统一运动后的牢狱之灾中撰写它。这些名字见证了其撰写目的和行文内容的变更,它已经远不是一本官修史书。如今我在重获自由而孑然一身的异乡,面对人生晚境而撰写它,我已经走过旧时代,赶上了前往未来的末班车。
      而这本书也终于尘埃落定,名为《勃兰登堡的冬天》。它相随我的一生,作者打算用自我剖白的手法,以一个经历者的所知,和旁观者的研究视角,去写一段发生在日常当中,牵系到普通人的命运与悲喜,个人选择与人生轨迹的历史。
      这本出自前纳粹党人之手的书是否会有愧疚、忏悔、改过自新?是的,我曾经走错了路,如今浪子回头,愿意成全妇人之仁的宽恕。这本出自集中营的犹太幸存者之手的书,是否会再度背弃他的族人,放下民族偏见?是的,没有国家的人的最后归宿,理应是世界。

      1968年12月于迪南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