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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梅瑟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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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时分,克拉拉•罗森斯坦因夫人换上一身露出脚踝的薄呢料裙子,在镜子前站定。大战打响之后,女人的裙子不断变得朴拙和暗沉,长度也越来越短了。但她还很年轻,裙子虽然因为她的身怀六甲而不太服帖,简单利落的款式却更衬托出她眉眼间的英气。
她的女仆,鼻颊长着雀斑、深色皮肤的捷克女孩在她身后忐忑地问,“这样可以吗?夫人。”
“把我陪嫁的那条宝石项链拿出来,”她吩咐道,“知道吗克里斯汀,衣服并不会减损人的身份,只要有一件像样的首饰。”
“是的夫人。”
她应答时还是会迟疑一下。过往几年来,这家的主人一直叫她缇娜,以避讳她的名字克里斯汀娜的基督教意味。但是自从老爷续娶了现在的夫人,家里的一些规矩就悄然改变了——夫人是一位日耳曼族的小姐,信奉天主教。
克里斯汀很喜欢这位新的女主人,女佣是也有自己的信仰的,而且克拉拉夫人虽然待人严格,但无可否认她处事的独到眼光。她把夫人送到餐厅,便去照顾她三岁的儿子吃晚餐。
夫人走进餐厅,示意两位公子不必起身,他们也只是在椅子上顿了顿。这是罗森斯坦因家已故的前妻的次子和幺子,脸庞狭长,眉宇锋利的托马已经18岁,日渐有了青年人的英俊;雅克则仍在享受14岁富家子弟的骄矜。此时他正抱着一只体型硕大的圣伯纳犬坐在餐桌前,直到夫人用眼神示意他,“如果你不打算自己喂它,那么,科诺特,”克拉拉看向一旁的男仆,“在你职责范围内的事,你尽可以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办。”
“……是的,夫人。”高挑的男仆为难地走到雅克跟前。
“对啊,自从我们家来到这个边远山区,住进这种只有一层楼的小房子里,我总在想,英明的母亲大人是不是想让咱们也干点一楼的女士先生们做的事了。”雅克把大狗推给男仆,向夫人做个鬼脸。
克拉拉并不答话,只是径直走到她的座位前坐下,等着老爷到场。科诺特把大狗打发好后回到餐厅,看着这三位母子。每天晚饭前都是这一家人最尴尬的时候,要是哪天老爷出了远门,他们可能会废除合家晚餐的制度呢。
梅瑟里是法国境内莱蒙湖畔的一座小村,罗森斯坦因一家刚刚买下这里的一处房产,老爷带着怀胎的妻子和三个儿子迁居在此,长子米尔顿留在德累斯顿,并未随行。
1915年,大战转入消耗战阶段。民族主义在各国的宣传机构中大张旗鼓,恰逢作为古代贵族荣耀的军事活动成为大众生活,市民的好战情绪点燃了整个欧洲。人们尖叫着奔向战场,哪怕没有到最前线的也会遭受社会的压力。
也是在这场大战中,新的军事科技第一次大规模运用,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将在每个家庭敲响丧钟,并且造成工业、农业和经济的全面衰竭,导致整个西方的没落。但是当时,人间的埃庇米修斯们还不知道潘多拉的宝盒已经打开。
对于侨居在莱蒙湖畔的这个商人家庭而言,如斯宏大的历史书写都离他们太远。男主人哈热尔•罗森斯坦因正在做运输生意,全国性的人力和物资动员并非单由军方就能胜任的,需要大量的私人力量或商会的支持。
这也是这家德国人在大战期间搬家到梅瑟里的原因。这里虽然是法国领土,却毗邻日内瓦,人们的立场也与瑞士相近。哈热尔有时一连几天在日内瓦城里办事,有时回到德累斯顿老家处理一些家事,和旧朋友联络感情。德累斯顿是萨克森州州府,毗邻苏台德地区,这两处都是德国的产粮区。而哈热尔的日常事务,就是把当地出产的黑麦从容克庄园主里收集起来,成车地运往西线。
这天哈热尔照常在天黑之后回到家中,来不及脱下外套就径直走到餐厅里。“米尔顿过几天就来,”他对克拉拉说,“今天我收到他的电报,东边有一些变故。”
“孩子们都在。”克拉拉站起来,一边帮哈热尔换衣服,一边把他拉到一边。
“妈妈,我们当然相信您是最关心我们的人。”托马淡笑着和雅克对了个眼神。
哈热尔把电报从外套的贴身口袋里掏出来,递到克拉拉手上,“报纸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成天说什么犹太人不保家卫国,现在军方招架不住,要清查犹太人服兵役的情况了。”
“会查到我们吗?你找过那个冯•奥尔巴赫没有?”
“那个唯上级是从的蠢胖子?我看他还巴不得把我供出去邀功,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要饿死啦!”
“总会有办法的,找找其他人?米尔顿哪天到?”
“慢慢的总会有办法的,但也得过得了今天才行……对不起我有点急躁了,”哈热尔握了握克拉拉的手,“这回是米尔顿自己主动要过来,我总觉得这事情……”
“电报致梅瑟里,罗森斯坦因夫妇。双亲在上,德国诸事不顺,近有人盘查服兵役情况,已有多人被捕,亲故亦思迁往他地。不孝儿近日将前来梅瑟里,再商大事。又,今有一同路人来投,名曰莱纳•里尔克,其家乃苏台德区普鲁士军人,亦良家子也,儿欲令其在家小住数月,以缓眉下之急。明信不便详述其行状,见面便知。儿,米尔顿。”
“那是肯定的。”克拉拉止住了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两个人回到餐桌旁,“对他说,这里是他的家。”
“你们的哥哥要回来了。”哈热尔整理着衣服,坐在主位上对全家人微笑。
托马瞥了爸爸一眼,把餐巾铺在腿上,“要变天了?”
长腿的米尔顿迈着大步走进家门,他自己提着行李,为了好走路还穿着马靴,简装的服饰看起来清爽利落。“大兄真是越发像我们伟大的妈妈了。”托马在拥抱时对他耳语了一句,满意地看到对方脸色僵了僵。
“这位就是先前提到的,里尔克先生。”米尔顿把一个40岁开外,椭圆脑袋的人引见给家长,“里尔克,这是家父,这是……家母。”
“克拉拉。久闻大名。”被称为家母的人比他还年轻,而这个眼窝黝黑,两颊消瘦的人有一双炯炯而不安的眼睛,一身荜陋的衣服洒满征尘。克拉拉并不等托马和雅克前来厮认,便笑着上前把客人迎进家中,“寒门能得先生莅临,实乃幸甚。先生在这里万事都不必见外,要读什么书,吩咐科诺特便是。”
米尔顿尴尬地朝父亲看了看,本来应该由他给客人介绍的。
“你后娘是文化人,让他们叙一叙也好。”哈热尔干咳了一声,低头走了进去,“柏林到底什么意思?你会在这儿住多久?”
“我怎么知道,您的那些容克老朋友都干啥去了?”米尔顿气愤地说,然后贴近父亲的耳边低声道,“这位里尔克也跟我一样,没有服役。要是有人来抓,看他们是只抓我呢,还是先抓他呢。他可是个正经的普鲁士容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