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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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提醒汝一句，和尚想要在异度魔界生活，就如九尺巨魔想要混进苦境一样困难。”
“若他遮遮掩掩，羞羞捻捻，东藏西躲，汝要怎么办？”
鸠槃神子的词汇带着强烈的个人恩怨，简直要把“我就是不喜欢和尚”这几个大字糊到谢明霜脸上。她揉揉脸假装没听见，试图用传统文化敷衍过去。
……来都来了，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呗。
鸠槃神子微笑着竖起了三根手指：“吾倒有个好提议。”
谢明霜顺着他的动作，也迟疑着比了个三出来：“什么意思？”
“十三日。”他说：“吾欲前往火焰魔城，总归汝毫无定向，或可与吾同行十三日，这期间吾无论何时要战，汝都不得拒绝。”
……关于如何打手势的文化差异先放到一边。
谢明霜需要一本《异度魔界常识类百科全书》，鸠槃神子需要是什么？
或者说，让他没有第一时间杀了谢明霜，没有把所谓的“会让主君找到头上来的危险”扼杀在摇篮里的理由是什么？
毫无疑问，这是个随性而强势的魔，挂在嘴上的良善不能相信。
干枯的灌木丛堆着厚重的白雪，鸠槃神子经过的时候被枝干剐蹭了一下，一团雪就翻身滚进了他宽大的袍袖里。
“不必汝剖析，吾自能找出避护蛇毒和焚火的方法，从此汝之毒，汝之火皆对吾无用——”
他抖落了散玉般的白雪，又伸手掸了掸凝结的雪珠，跟找到了新的课题似的，斗志盎然地对谢明霜道：“汝信是不信？”
背后有系统的谢明霜很诚实地回答道：“不信。”
鸠槃神子的身躯很高大，看他的背影，谁也想不到这个人长着一张偏嫩的鹅蛋脸；当他微笑的时候，丰润的脸颊线条看上去很有些孩子气。
“吾却相信自己呢。”他狡黠地说道：“——所以放心，在那之前，吾下手都会注意分寸的。”
这个魔好狂啊。
谢明霜暗暗磨牙，她不知道没了克制场地压住凶性的清姬能做到什么程度，万一离开露城，谁打死谁还不一定呢……等一下，为了防止墨菲定律的发生，话还是先别说得太满为好……
总之，他们离开在一个悄无声息的清晨，吹拂过枝头的风冷得刺骨。
鸠槃神子没有骗她，朝露之城的雪确实不曾停过，但是他还有补充的几句话没先说出来，比如，这个地方还是有风雪平缓期存在的——
愈是前行，山岳就愈是渊黑，苍白的魔龙被剥下银灰的鳞皮，袒露出焦炭般的嶙峋断骨。偶尔有宽阔的冰路，像是维系心脏的管子似的，蜿蜒进灰蒙蒙的远处。
夹杂在雪中的冰雹，已经从拳头萎缩成了石子大小。
当看到挂着肉丝的骨鹫突然从峭壁上的山洞里跃出，一举叼走了布满叶刺的肉球时，谢明霜确实觉得，这片沉睡的大地终于睁开了眼睛，准备短暂地醒来一会儿。
毕竟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活着的魔物了。
……侧面说明，鸠槃神子的山洞真的很偏。
“在露城生活的魔族，很少吗？”
骨鹫兴奋的啼叫声已经远了，灰黑的雪原上只剩下鸠槃神子平稳的步伐声和蛇鳞沙沙的细响。
“不少。”
鸠槃神子直视前方，听见谢明霜没头没脑的疑问，难得尽职尽责地当起他的百科全书来：“好歹是一族主君驻留之所，城心宫殿辉煌，军卫重重，附近大小族群无数，怎会是寥落？”
谢明霜抑制住自己扎猛子的劲头，有些纳闷地道：“可我们一路上，连一个像你的魔族都没瞧见。”
鸠槃神子的头发茂密卷曲，不经常掸两下很容易积起雪垢。他低头拂去额发上的雪花，指尖融了些湿漉漉的雪水，很快在风中干去了。
地上蜿蜒的冰络有多广阔？连他也望不得尽头。和清姬行走其中，二魔便如误入河流的两叶扁舟，渺渺微微。
露城中心是决计不会有这样不便的路的，因为它既不适合那位捡来的孱弱公主，也不适合许多武力一般的侍女。
鸠槃神子微笑道：“因为吾们走的并非正路呀。”
说到这里，身为魔族的高傲已经尽数体现了。谢明霜哦了一声，也顺便左右歪了歪脑袋，把两朵牡丹花上结的冰倒了下来：“那为什么要走小路？”
谢明霜不知道鸠槃神子辨不辨得清遥远的方位，只是看到他向某个方向很快地瞥了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语气难辨喜怒：“为了避开一群麻烦的人。”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显然没有续谈的意思。
好吧，她对于别人的家事没兴趣。谢明霜耸了耸肩，见鸠槃神子没什么反应，就取巧走在鸠槃神子的后面。魔者墨绿的衣衫与满目苍灰很容易地分别开来，只有少数风雪能敲枝破叶地落到她的身上。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结果鸠槃神子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要不是她尾巴反应快，差点撞上结实的后背。
“有许多魔气……陌生得很。”他轻轻动了动鼻尖，只若有所思了片刻，就很爽快地再度迈开了步伐。
谢明霜摸摸鼻子，听到他的话眼睛微微发亮，心想莫非能见到别的活魔族了？
……当她看见“许多魔气”的主人们出现在远处黯淡的风雪中，影子似的抖动行进时，决定把外形问题延后，考虑起另外一个问题。
……首先，如果选择相信鸠槃神子，那他嘴里的小路应该真的是小路。恰巧逢上这支乍一望有五六十只魔的队伍的概率，严谨点，不说完全没有但也趋近于零。
……其次，仔细想想，她从前绝对没有出现在异度魔界过，那么，一旦周围有什么气势汹汹的恶徒凶匪，肯定不会是冲着她来的。
换而言之。
“鸠槃。”
用尾巴走路的魔女需要伏低身子保持平衡，天然地，就比鸠槃神子矮了大半截。谢明霜往上瞟他的脸，实在是不能分辨他的情绪。
……只看得清下巴和鼻子，换了谁来都分析不出吧。
她小心地从鸠槃神子身后探出脑袋，打量着不善的来者。以他俩为中心往外走三十步远，是一个正在缓缓缩小的包围圈。
谢明霜扯了把鸠槃神子的衣袖，示意他把自己的话听进耳朵：“我是不是受了无妄之灾？”
如果鸠槃要风雪山神庙，她想，她绝对是恕不奉陪的。
其实凶徒们的外形放在魔族里并不算十分狰狞。或尖角红皮，或黑如雾影，或左右中各长了三个脑袋，勉强都还能看。
但是那个脸吧……
谢明霜决定从今天起再也不腹诽鸠槃神子的长相和他的性格不搭了。
缓缓逼近的魔人们步伐格外粗重，几乎要将谢明霜和鸠槃神子的声音盖过去。领头之魔布满鳞片的手倏而用力，身上的魔气便翻涌而出，长戟一瞬间变得漆黑无比，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响！
谢明霜不清楚异度魔界的种族分类，鸠槃神子可清楚得很。他皱着眉，总觉得这支队伍的石金黑甲有点儿熟悉，稍微花了点力气，才从记忆里翻出类似的打扮。
于是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惊奇而嘲弄：“魔族的王卫，不好好待在火焰魔城里，怎么跑到露城来了？”
……在苦境人嘴里，甭管有形没形，只要不像人还凶巴巴的，就都能囫囵地归成魔族。
异度魔界的生物们自然也在此类，由于次数实在是太频繁，以至于他们自己都习惯了叫自己魔族。
但鸠槃神子此刻说的“魔族”，不是泛指而是特指。
——异度魔界有一个种族，除却主君阎魔旱魃深不可测外，个个都骁勇善战，无畏无惧，深深扎根在火焰魔城，以“魔”为名，与鬼、邪二族并立。
这支被鸠槃神子呼作王卫的队伍，首领脸上布满了白色的魔纹，正是高级“魔族”相当显眼的特色之一。
“为什么？呵呵呵呵……何不问你自己？”
他的声音很洪亮，开口的刹那谢明霜就咻地把脑袋缩了回去，还在鸠槃神子的背后悄悄捂住了耳朵。
“嗯？”
鸠槃神子短促地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音节。
这种反应是很不合时宜的。谢明霜捂着耳朵转过来，好像看到王卫首领脸上花哨的白纹扭曲了一瞬。不知道他的眉毛，是不是已经拧巴成了地上突起的陇埂。
“你从魔族禁地大摇大摆走出来的那天，杀了谁，难道已经不记得？”
他的喉咙里发出嘎吱嘎吱的怪调：“枭头人，哼！他既然轻敌，身死无有余辜，但他好歹也是主君手下第三席的魔将，你以为你取了他的命，还会什么事也没有？！”
……喜欢收集脑袋的枭头人，反倒被别的魔族一剑劈了脑袋，啊，听上去真像什么黑色笑话。
鸠槃神子此刻的神情，如果翻译一下，大概会是“这么久过去没人上门，我还以为你们都当这事算了，没想到只是速度慢啊”的意思。
“如何？旱魃殿下要为他之爱将报仇？”
王卫首领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灼流。他的脸上已经裹了一层雪水，说话的时候吐出一圈圈浓厚的白雾。
枭头人那种作风古怪阴森的魔族，既然平日里没得到主君青眼，他想，死了肯定也当不起主君多大的厚爱。
但主君似乎就是生气了，几乎可以称之为暴怒，除了从鬼族那位手下借来的那位蓝衣服军师气定神闲外，其他汇报事务的魔将都战战兢兢——
当然，三族最声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的阎魔旱魃，在知道王宫禁地被闯，将领被杀之后，其暴怒之心，自然不是寻常可以消融的。这很可以理解。
“不敬王族、私闯禁地、无故擅杀高等魔将。”
王卫首领动了动胳膊，身后的魔族便肃然前进一步，齐落落的黑甲击振声在空茫之中显得如此突兀而强烈。
“主君有命，‘鸠槃神子，见则格杀勿论’！”
他运起功体，暴烈的热度让周身腾起云一般的雾气，很快又被真气震散：“察其形者必上报，知其踪者必盘查，知情不报同罪，就是旖荼罗的长老也不会例外！”
鸠槃神子眉梢微动，脸色终于正经起来。
——虽然异度魔界的管理层挺混乱，但再怎么说，魔族的主君也不会越过鬼族的主君，直接对别人属地里的族民问罪。
——再者，完全杜绝他与族中交流的可能性太小了，不如说他前些日子才从长老殿出来……
那么这种话，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
……态度。
……也是一种被少部分人接受了的暗示。
“老头子们当时不曾言之于口的，是此事……啧，没想到那家伙的算盘都打到吾身上来了。”
鸠槃神子睁开半阖的眼，有困惑从里头直白地飘出来：“别人说什么阎魔就听什么，他的脑子终于也变成肌肉了吗？”
“你！”
红白交加的脸都要被气成红粉交加了。
“……无妄之灾！我果然是受了无妄之灾啊！”
同样气急败坏的还有挂在他袖子上的蛇魔。谢明霜努力把尾巴竖得高高的，尽量让自己显得气势威凛，正阴恻恻地盯着他。
“袖子，袖子。”
鸠槃神子提了一句醒，谢明霜才松开手，把差点被她抓坏的袍袖大发慈悲地放了回去：“你这家伙之前到底做过什么？”
鸠槃神子抖抖衣袖，接着方才的记忆回想：“没什么大事？说起来还是魔族忒小器些，吾只是在火焰魔城闲游数日，思及藏库珍宝书籍应该颇多，就往王宫走了一遭，离开时动静太大，顺手杀了几个护卫……？吾也没想到其中有将级魔族。”
他的语气分外轻描淡写，顿了顿，又坦诚道：“不过，王库里其实无甚特别好的东西。”
无视王卫首领越来越黑的脸色，鸠槃神子旁若无人地继续点评：“大部分器物书籍，除了魔族余等均不可使用；有几件不错的，又根本不好挪动。这样看来，或许去邪族会有更大的收获？若是……”
可以了，再多说几句对面得气死。
谢明霜挥挥手：“将级魔族不放前线，放在王宫啊……？”
鸠槃神子谨慎地摸下巴。
“其实魔族的禁地就在王宫后面。他可能是去看守禁地的？”
“……”
“说起来有意思，鬼族的禁地与王宫相隔甚远，且兵力重重，绝无被闲杂人突入的可能，但魔族……不知是何考量。”
“可能以阎魔的武力来说，他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全的？说到底这种事情是先辈决定的……等等，不要在这种奇怪的地方特别坦诚。”
差点被带偏的谢明霜瞬间惊醒，回过味来，觉得鸠槃神子干的事情是真缺德。
她感叹道：“我记得你说过，火焰魔城在异度魔界最远的彼端。人家都锲而不舍地追到这里来了……你真是……咦？”
奇怪。
王卫首领口中的“旖荼罗”，指的应当是鸠槃神子的族群？
无论怎么说，这个种族也是在残酷大荒中厮杀了数百千年，才踩着无数魔鬼残骸立足起来的。因此，比起噱头式的吉祥物，谢明霜更愿意相信“神子”两个字，代表的是一种超乎寻常的独特……地位、血脉、实力，什么都好。
既然是佼佼者，按理说只要鸠槃愿意，在朝露之城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界，应该很少有人能找到他的踪迹才对。
……更别提对方的追兵，一看就是火焰魔城的本地魔、天然地不适应这里的气候。
“哼唔——？不觉得好可疑？”
注意到这点，女魔拉长了语调，探头去看鸠槃神子的神情。她的脸色有些微妙，还有些满意，像是在说“你该不会被卖掉了吧真是大快人心”。
鸠槃神子被她的目光洗礼着，也对她回以坦然的注视。长长的睫毛像山间的雪松，在眼下落了一层灰荫，一颤也不颤，眨也不眨。
王卫已经逼近到了极限距离、停下步伐。
……野生的。
……体型不雄伟，尾巴不粗壮，鳞片除了亮也看不出什么新奇，在族群中承担的应该不是生育者或者守卫者的角色。
即便纷纷交换眼神，又在脑子里将近百年的通缉令回想了许多遍，再以怀疑的态度审视一番，魔族的王卫队成员们也没能找到半点有用的情报。
这女魔和鸠槃神子可能只是倒霉的萍水相逢？
正当队伍中的一魔如此作想时，他对上了猎食者的视线。
“行啦，表情那么笃定，你不会早就知道这件事吧？哼，不过也随便……还打算去火焰魔城的话，你要怎么做？”
娟秀的蛇魔收回视线，用手比划了一个圈，然后“砰——”地一声，烟花绽放似的动作。指尖的漂亮丹蔻，就像雪地里遗落的红珊瑚。
“都解决掉？”
雪松终于抖擞了一下针叶。鸠槃神子煞有其事地颔首：“好主意。”
这份悠闲的、仿佛只是在讨论晌食吃什么的态度，成功激起了王卫首领的杀心。
“大言不惭！”
气极反笑，浓厚的魔氛四下蔓延。他抬起手臂，一直未有动作的追兵们，便举起了白惨惨明晃晃的一排武器。
刀剑破空的声音，冷得像是贴着人的肌肤擦过；长槊与狼戟，将精兵们狰狞的面容映照得一清二楚。
“今日势必要让你殒命在此！”他喝道：“什么话都留着下辈子说吧！”
他手中长刀一举割开冻土、让大地哀嚎着卷起白烟时，那个包围圈也骤然缩小，宛如聚拢的蜂团，要将中心挤压得密不透气！
“虽然如此。”
谢明霜谨慎地道：“但终归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你自己该解决大部分的追……你敢抓我领子试试？”
“皆已入彀，汝何能独善其身啊？”
鸠槃神子笑起来，看上去好像在嘲讽同行者的天真。他捉住谢明霜的后领，不费吹灰之力地拎起她换了个方位。
“二十四个，清姬。这总不成问题罢？”
莫名觉得有被侮辱到身高的谢明霜攥紧了拳头：“……这就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吗？”
这种场合，鸠槃神子的笑声听上去，比他曾经懒洋洋的、散漫的微笑，要畅快而傲气得多。
“求人时自然当低眉顺眼，可惜吾不是在低头。”
他转首，对着近在咫尺的剑锋露出了挑剔的神色。持着它的双面魔族还没来得及为在握的胜券高兴，就被对方指尖弹露的冰锋穿透了心口。
……！
魔族有着强悍无比的肉/体，战无不胜的意志。
他们的心跳不会一瞬间就停止。
然而双面的魔族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冷意，比露天剔透的冰雕还要让人无从遁形，逐渐从穿透的血肉，蔓延到麻木的指尖 。他突兀地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曾经听说过一种下作手段，让无数的冰针聚成一束，在扎进伤口时就分散开来，游走百骸破坏肌体。他也是这样吗？死于这样的阴私下？
又或者那真的只是一根单纯的冰棱，只不过有着剑一样的形状，剑一样的锋利。
也完全地就是一柄剑！
一拍一拍地，心跳逐渐停止。当沉重的□□砸在地上时，他的眼睛里映出了满天白雪般的剑气。
杀意凛然而从容不迫的、如白梅般艳丽的剑气。充斥了天地、他的停息之处。
……原来如此。
那种挑剔的眼神，是剑客评判对手的眼神啊。
但是冰一样冷的剑，也会衍生出这样热烈的、火一样的红色吗？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