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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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夜晚。
熠耀的火焰如蛇上乔木，蛟蹑浮云，赤红到了极致。
如果是夜晚的话。
鸠槃神子的目光从清姬面前的尸体上扫过，仔细端详了下死去魔族的姿态，毫无同情心地评价道。
“真难看。”
惊恐的脸庞，目眦欲裂的神情。因痛苦而蜷缩起来的身躯，已经覆上了一层雪雹。
地下蠢蠢欲动的蔓草与魔虫，快要按捺不住新鲜血肉的吸引。焚身的烈焰烧尽了魔气，没了魔息保护，不出两日，这里又会重新堆砌起纯洁的白雪。
……鸠槃神子说自己慈悲，那是天大的玩笑。
……但至少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他的确还能算在好心人的行列：送上的凝霜剑虽有百千之数，敌人的死相，毕竟还是保持了一点点体面。
……清姬若是去战场的话，晋升的速度应当很快。清点战功时，能轻易分辨出哪些敌人是她杀的，盯着尸体最扭曲的数就行。
“谢谢，我权当夸奖听了。”
清姬的眉宇间落着轻薄的雪，衣袖和发梢还是冷冰冰的，并不因火焰而温暖。她揉着发酸的脸颊，呼地吐出一口气。
“在焚火下痛苦地死去……这才是正常的魔族嘛。”
鸠槃神子并没有生气，反倒认同地点了点头。
很显然，他并不觉得这句话是所谓的阴阳怪气，反倒是一种赞赏，对他独特于芸芸众生的褒扬。
荒凉雪川孕育出的生命，食欲和杀欲远比别的魔族旺盛得多，饥饿与焦躁时时并重，又何尝是无情无绪之魔。
……不过，他的确体会不到清姬口中的“痛苦”，这是千真万确的。
“吾非如此，实在是失望了？”
——鸠槃神子最后这样说，语气带着一丝调侃，颊上的婴儿肥在寒风中不见冷硬，弧度依旧柔软。
他的脚尖踢起一具尸体的黑甲，粗略地观察了一会儿，就十分果断地道：“走罢。”
谢明霜沉默的眼睛里，写满了“就这样放过，是不是知道有人给你兜底”。
“免误会。”鸠槃神子摊手：“就算汝在此处等待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所谓的族人来替吾收尾的——诚然、不会有的！
吾守信用，应了邀约自然要早早奔赴。戒神已于火焰魔城扫榻相侯，怎能因为伏婴师的算计，打道回府呀？”
……戒神老者的书信，是在鸠槃神子离开旖荼罗的前一天，满含亲切地破空而来的。
作为异度魔界顶尖智慧生物之一的戒神老者，没有需要划分阵营的困扰，再加上地位超然，因此一向平等地与所有魔族合不来。
但他不一样。鸠槃神子理所当然地无视了自己的威逼利诱，把戒神老者干巴巴的、咬牙切齿的文字解读为满意的应许——
他对这位自魔龙创生就存在的智者的藏库，或者说书库，已经好奇很久了。
欲望是驱使魔族行动的利器。
鸠槃神子可以笃定，无论如何自己都不缺少这种东西。他也不安分，更除了天性的杀戮之外，既不具备一定要为族群荣誉存亡而奋斗的认知，也没有为了异度魔界抛头颅洒热血的品德。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是一个健康的魔族，即便有着过分到被长老痛斥为“软弱”的好奇心，亦无伤大雅。
……尽管鸠槃神子在得知禁地和王库只有一线之隔后，毫不犹豫地闯进去的行为，显得他像个为财疯狂的贪徒，但在翻看之后，他却并不觉得魔族视作禁脔小心守护的那些财产，是什么令人趋之若鹜的宝物。
对于想要神功霸成、一扫四境的某些魔族而言，那些、或许是至上之宝。然而除此之外。
数万万册藏书，自混沌初开记录的历史，无数遗失在传承中的术法，没有人能辨别使用的古老文字，连过于典型的天魔和佛座都在逐渐被遗忘，遑论更久远的过去。
无法从断片的传说中知晓结局。朝露之城失落的，火焰魔城失落的，水云川林失落的……此刻均化为了有形的纸张，连一点儿碾碎的齑粉也不会漏下。
他认定这些是更有趣的东西。如果不是中途遇见了清姬，他应当更早地前往了火焰魔城，说不得这群追兵就会错过……
唔，这么一想，那还是现在杀了比较好。
鸠槃神子的思绪纷杂而跳跃，面上却不显，只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快地述说着他的理由。
“兼之，汝唯一知晓的和尚的线索，想要寻到下落，怕亦只能从戒神那儿入手。嗯……伏婴师敢算计于吾，想必已做好被回敬的准备了。真是很坏兴致……也罢，先往异灵族，再行他事。”
杀戮回敬杀戮，是异度魔界一贯的路数，即便是凡人晌食说要添多一个菜，也不可能比鸠槃的语气更稀松平常。
……无论怎么想，娃娃脸上能出现那种表情，总觉得很可怕。
……况且，看一看这家伙干的那些损事儿，也说不好谁才是该被报复的那一方。
谢明霜暗自腹诽。她其实还是云里雾里，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肚子里的疑问，正像柜中满满当当的货物，要在打开柜门的一瞬间倾倒出来。
“虽然这么问，可能比较破坏气氛。”
最后，她还是没能忍住：“但你不觉得伏婴师这个名字，在我们的对话中显得非常陌生吗——不要以为你马上背对我，我就看不到你‘失策了’的表情——等等、鸠槃你这家伙！”
清姬的脸颊似乎鼓了起来。可喜可贺，如果她还有闲心做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举动，那她就不是在认真地发脾气。
鸠槃神子把头扭了回来。
他一脸坦然地补充缺失的信息：“伏婴师乃是鬼族主君银鍠朱武的表弟，亦是鬼族首屈一指的军师。前些年被阎魔旱魃借调了，如今应当还在他帐下务事。”
谢明霜：“你真的很擅长无事发生。”
鸠槃神子假装没听到：“吾出身旖荼罗，汝已知晓。前些时日、啊，即是逮住汝现行之前，族中曾来传召，言有一事与吾相关。”
“……”女魔很隐忍地，把注意力放到比较关键的话题上：“什么事情，总不可能是他们想告诉你，你上了阎魔的黑名单？”
“若真如此，吾何至于讶异。”鸠槃神子道：“可惜，最后拿来搪塞吾的，并非此事。”
老头子们难得地想把他叫回去，不说是旖荼罗将会在下一个魔年毁灭这种程度的理由，总归也得是合适、正当、而不容拒绝的——
“是以银鍠朱武名义来访的露城信使。”
鸠槃神子微微眯起眼睛，颤动的长睫难掩其中流转的红光，艳丽而醇厚。他想了想，从苦境里挑出个意思相近的词汇。
“说是想寻吾为他主君的幼子开蒙。”
……异度魔界的王族，还有启蒙教育这种东西？
“啊。”谢明霜很不确定地打量鸠槃神子，苦恼道：“让你去给皇子当少傅……总觉得很难想象。”
“吾也很难想象。”鸠槃神子懒洋洋道：“须知银鍠朱武的幼子，早就过了开蒙的年纪。说得好听，只是想把吾骗过去劳心、劳力、劳命罢了。”
“嗯……”
能[以银鍠朱武的名义]下发命令的，不一定是银鍠朱武本人。
谢明霜很不擅长算计这种东西。因此她要思索好一会儿，才能从鸠槃神子极为主观的话语里，艰难地找见一丝端倪：“你是想说，这其实是伏婴师的意思？”
伏婴师此魔，皮囊在魔族之中算得上正常，除了一张成天裹在身上的蓝色大棉被，再没什么别的特征。
但他是连鸠槃神子都会承认的满肚子坏水，做出的各种举动，只要往坏的方面解读就总不会有错——除非你是他本人。
又是朝露之城的银鍠，又是火焰魔城的旱魃。如果两件事背后的主谋，都是伏婴师，那这个魔族，可能的确对鸠槃神子有点儿想法。
……话又说回来，无论伏婴师私底下是什么想法，至少明面上，他抛给鸠槃神子的是堪称橄榄枝的邀请。
鸠槃神子本人，却直接认定了这是劳命的事情，好像只要跟伏婴师沾了边，不避退三尺就肯定倒霉。
“谁让吾是开路的，又恰好撞上了他们野心勃勃的时机。所谓军、师……”
对她的疑问，雪花里飘摇的海草只是耸耸肩：“虽然不吝惜此命，但吾也不想早早地为鬼族的拓疆伟业献身。壮烈之死，伏婴师还是替自己留着好。”
他抬起头，走过一地的残雪与硝烟。天上还在朦胧胧地落着雪，底色是深蓝，刮过枝头的风依旧寒冷彻骨。露城没有春天，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鸠槃神子回过头，哼笑着示意：“走吧。”
足迹向着远方延伸而去，皑皑白雪纷扬地落下，片刻后，地面就只剩下了平整的足印。鳞痕比一地的狼藉，更快被雪花掩埋。
离开朝露之城的话、开始向前。
似乎永无止境地、看不到尽头地向前。
最后一朵雪花是什么时候融化的，前夜，或是前月，谁也说不清楚。
异度魔界是很大的，大到足以容纳无数魔邪生活在它的躯体上，仍然有许多地方是荒凉的郊野。
如果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谁能说出，自己最终的足迹会落在哪里？首先踩上的，是魔龙的头颅，还是魔龙的肋骨，亦或者是魔龙的尾巴？
背脊和头颅被人踩在脚下，落下的灰烬也陆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炫目的岩浆星子。当明亮的活的河流，流淌过骨骼尘土的时候，长眠的巨龙，会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特殊感受吗？
鸠槃神子说汝的问题真奇怪。
他微妙地挑起眉，给予这种问题不太富余，但有一点点的宽容。
这种时候他的神色同样奇怪，仿佛还有另外一个提问人站在他面前，而此人又可能是他什么时候的遗憾，他做出解答并感到满意。
路途并不会特别无聊。
因此，当那座炽热的城池出现在眼前时，越发有活力的谢明霜仰起头打量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到站了。
“……我记得黑色挺吸热的。”
她亮晶晶的双眼充斥着好奇：“住在纯黑的火焰魔城里面，不难受吗？”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