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
-
火焰魔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壮观。
紧随其后的，便是傲慢。
漆黑的巨石取代平整的红砖，粗犷地成就了这一座高大的魔城。墙面不见金碧彩绘，只有狰狞的龙骨和骷髅作为聊胜于无的装饰，在喷涌的火焰中若隐若现。
它的建造手法格外简单，连一丝一毫的细致雕琢都没有，仅仅是耸立于此，便足以摩天碍日。
这不周山似的城池，仿佛就是魔界的象征，只要它还傲然地存在一日，异度魔界就还是生机勃发的，永远不会有改换赤乌的机会。
多么毫无自觉的傲慢。
谢明霜想，抗不抗造的另说，负责建造这座城的人，其审美一定很符合异度魔界的主流口味。
以此推之，鸠槃神子应该也挺喜欢它的才对。
……然而这个家伙正背着手，慢吞吞地走在她旁边，气场很冷，周身飕飕咻咻的好似能原地刮起北风。
就像谢明霜讨厌冰雪一样，面对铺天盖地的赤火，鸠槃神子只有更不喜欢的道理。
火遇到雪最多明灭几下，雪遇到火可是要化的。
将心比心，谢明霜代入了一下鸠槃神子的视角，估摸着自己这会儿已经想发泄一通了——比如，她也许会暗戳戳地用冰锥去刺过路魔族的屁股。
幸好鸠槃神子比她有素质。
“话说回来，我进入火焰魔城不用做伪装，很正常。毕竟我一没上魔族的暗杀名单，二没和别的魔族结仇，就是这张脸，对他们来说恐怕也很眼生。”
谢明霜看着鸠槃神子，纳闷地点了点脸颊：“反观你，鸠槃。作为危险分子，来到别人的大本营，居然连外表都不遮掩一下，这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鸠槃神子示意谢明霜：“有无大碍，汝观一路情形，不就知晓？”
这一路上，谢明霜是没被拦过的。
金黑的腰封泛着冷光，红绳穿过古拙的铜铃，紧紧地缠在腰间；再加上她是红裙子红腹尾，一整只看上去，就特别像火焰魔城的本土魔族。
……就是鸠槃神子的反应比较讨厌，见到这身衣服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提醒她尾巴被地火烤糊了。
……此魔多半有病。
咳咳，怪话少叙，总之再来看鸠槃神子——他进外城，也甚至都没被拦哪怕一下。
谢明霜起初不能理解，后来想想，觉得可能是外城的魔人们打架打得太过投入，完全注意不到这些小细节。
外城的魔气是相当驳杂的。越往里走，便越觉四方天地敞阔，唯它是一严严实实的火炉，柴薪炽盛，万物如铜铁一般，置于其中锻打淬炼。
于是魔气渐渐变得纯净——不仅纯净，还跟拿整瓢的热油泼满了炉子似的，噼噼啪啪，油星子溅出来能烫死个人。
斗勇和厮杀太过常见，血渍与积骨随处堆积，整座城池充满了令人焦躁的血腥气，亘古不灭，今日亦不减。
回忆了一下鸠槃神子口中阎魔的凶悍作风，谢明霜只能感慨，火焰魔城的魔族们在上行下效这件事上，可谓十分有心得。
……就是，连被通缉的鸠槃神子进城都跟回家似的，这上行下效真不觉得过头了吗。
又一道地火涌了出来。
鸠槃神子视若无物地往前走，任由赤龙往他脸上扑娑。烈焰还没冲到他身子两丈内，就跟哑炮儿似的噤了声，嗷嗷变成呜呜，最后蓬地散成了一道青烟。
……然后他身上的寒意更深了。
谢明霜捂住嘴，努力地给鸠槃神子留面子，腰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却杂乱了好一阵。
“想笑便笑，有何好隐忍的。”鸠槃神子瞥了她一眼，嘴上是这么大度地说着，实际上又再度发挥了自己绕话题的功力：“不欲谈谈汝之感想？”
这招真的很管用。
女魔停住肩膀的抖动，脸再转过来时，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感想？……是说对这里吗。”
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数日前那种无精打采、随时要睡过去的困倦。因此，鸠槃神子本以为，对方至少会很喜欢火焰魔城的地貌。
然而清姬鼻子里挤出来的气音，听上去还是很勉为其难。
“我觉得，我已经不算是很挑剔的了，但果然还是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他所不能理解的事情，远比想象中要更多，也更为离奇。
在遇到清姬前，鸠槃神子从没有如此频繁过地感受到这一点。
譬如说现在，清姬说完话，又卷起被火焰映得泛红的发梢，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才吹走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她一开口说自己不挑剔，鸠槃神子的表情就很微妙了。
她又道：“认真点儿说，其实只要不是极北荒原，哪里于我都没分别。不过我更喜欢安静点的住处，而且，至少有买卖什么的吧？”
“过于追求苟活的手段只会丧失血性，显然，魔之大忌也。”
出于谨慎，鸠槃神子还思索了一番，最后能得出的唯一结论，便是清姬的想法作为白日梦，确实很有存在的价值。
不过，毕竟是一起走了这么久、眼下还有着共同终点的同伴，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表现得很苛刻。
这样想着，鸠槃神子放任了女魔自以为很隐蔽的靠近，任由她把自己当冰块使，带了点儿微笑地道：“魔族是不擅长做买卖的。至于安静嘛，汝若有闲思，大可以去邪族一观。”
……特别讨魔厌的，清姬居然敢只用几句嘟囔，就把他的建议敷衍了过去。
“谁要为了这种事，专门跑去邪族啊。”
她的声音里带了点不满，伸个懒腰，鱼尾巴一样、但又轻柔蓬松许多的衣袖就立刻堆在了手肘处。
“如果戒神老者，真是异度魔界见识最渊博的人，那他肯定不像你一样，对这里的魔僧只有模糊的印象吧？
要是从他那里知道了具体的线索，我就去找人；找到那家伙呢，就大大方方地送他一程，然后离开异度魔界！没找到的话……”
清姬冒着被乱流撕成碎片的风险，都要来到异度魔界，说明她的确很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
因此，如果不能顺利地找到人，后续该有个什么章程说法，她半天也没憋出来，撇了撇嘴，手像鸠槃神子一样背在了身后。
鸠槃神子琢磨一番她语气里的期待：“苦境比魔界有趣？”
“既然你没有特指食物、气候、人情，或者别的什么，那我就默认是全部了。”对方的手指缠着身后的腰带结：“是的，苦境彻头彻尾地比异度魔界有趣太多了——啊，说到底，这里本来就很没意思嘛。”
这个，就不太对了。
处处都是束缚的人界，和可以肆意妄为的魔界，若没有外在因素做阻碍，根本不能算两个对等的选项，而是架一边倒的天秤。
魔族永远不会被磨平胆量和心欲。也永远不会因为一件漂亮衣裳，就做起心满意足的美梦。
如果让鸠槃神子来选，他会果断地投票给魔界；让银鍠朱武来选，他可能要比对下两界的优劣，最后出于正直投给魔界；让伏婴师那种人来选，他不仅自己要投魔界，还会派人偷偷地蹲在人界的选项后面，人家投一票他杀一个。
……嗯，虽然就此事的观点大抵相同，但像伏婴师那样，打着用他的命换赦道开启的主意，还是十分不好。
谢明霜注意到，鸠槃神子的气压突然又低了起来，不过片刻后又恢复自若，开始关注另外的重点。
“食物是排在首位的吗。”
“……快去找戒神老者吧！反正、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心脏，我大概不会来这里。”
异灵族的族地虽然在火焰魔城，但要细究起来，他们并不属于魔族，该算是鬼族的分支之一。
鬼族和魔族、邪族那种族内特征趋于单一的不同。人家孔夫子有三千弟子，它的细支算起来都不止三千了，明面上说是以朝露之城为首，实际上都跟蘑菇孢子似的，分落在四处。
看过了火焰魔城的外城，再看异灵族苍灰风化的石关，谢明霜很不礼貌地觉出了一种简陋感。
想要去往戒神老者所在的悬骨冥道，必须得先过了它才行。
往另一个方面想，这可能也是异灵族分量的具现——重要，但也不太重要，最关键的还得数戒神老者，那是整个异度魔界都独一档儿的存在，至于其他人，卡在中间就刚刚好。
这石关虽然不比火焰魔城的城墙雄伟，但对谢明霜来说，还是不够矮。她仰了一会头，就觉得后颈发酸，干脆用尾尖叩了叩鸠槃神子的小腿。
这个人正在沉吟，除了因为被招呼了一下而看她之外，暂时没做出什么其他的举动。
……表情是不是有点儿熟悉？
谢明霜的内心冒出了点不妙的预感，她和不说话的鸠槃神子对视片刻，刚想张嘴，又谨慎地把话吞了回去。
半晌，她小心地发问：“说是来拜访别人，你有请帖吗？”
鸠槃神子本人，是很坚定地认为，戒神老者的那封信算应允的。但他居然有些自知之明，知道那玩意儿在其他异灵族的眼里，大概不能叫入内许可。
所以他没接话。
他直接上手，拎着谢明霜跳过了异灵族的石关。
“我就知道……！”
风声呼呼地大了起来，带着逐渐冰冷的气浪。把尾巴缠上对方腰间的谢明霜不得不闭起眼睛，下意识地攥住鸠槃神子的肩膀。
魔人的体格高大，能轻易从风的肆虐中，将她遮掩起来。
谢明霜悄悄睁开半边眼，看到风从对方的颊侧和耳后刮过，将那头卷曲的长发吹得纷乱，宛如肆意生长的藻草。
鸠槃神子的头发，虽然看上去特别像营养过剩的油亮亮的绿藻，但摸着还挺顺滑？而且香气也不粘稠，意外地很浅很薄……
“清姬。”
“嗯、哦。”谢明霜一惊，立刻心虚地松开手，那缕被扯紧的头发丝，可怜地从她指尖逃开。
为了防止有异灵族的族人发现他们，她把声音压得很小很小，那句道歉没贴着耳朵讲出来，好像有些不可闻。
谢明霜想了想，还是掩住对方的耳朵，凑近了悄声道：“其实我是故意的。你要记得，下一次不许再提我的领子——咦啊！？”
她猛地趴在了鸠槃神子的背上，受到惊吓的尾巴一卷，报复性地裹紧鸠槃神子的腰，缠得他嘶了一声。
“松开！”
“不要，谁叫你半路放手！”
她十分硬气地呛完声，就立刻缩回到了对方的背后。
那个，倒也不是怕鸠槃故技重施，还在前边的关卡使绊子撞她。纯粹是因为再说话，对方的头发要飞进嘴里了，真的。
……
戒神老者住在悬骨冥道内的戒神台。
说住也不是很贴切，他是受魔皇之命、自天魔池幻化而出的灵识，掌握着异度魔界最神秘的戒神宝典——换而言之，即是书灵，餐风露宿、枕天席地都该无所谓。
但是现在一看，小老头儿拖曳黄发黄须，眯缝起眼睛，端坐在戒神台上的模样，还是有几分庙宇塑像的味道，很合适。
……不过，这个庙不会是什么正经庙。
谢明霜莫名地有一种既视感，越看越觉得这个塑像，很有可能会在深更半夜跳起来，随机抽取一名路过的幸运儿咬脖子，然后用鲜血充盈那具干瘦的皮囊。
当然，她也没真的把这位老魔错认成塑像，因为在她捂着脑袋、而鸠槃神子捂着腰，俩人一同出现在悬骨冥道时，对方的眼中迸射出了精光。
……忿恨的精光怎么不算精光呢。
一见戒神老者，鸠槃神子立马假装感受不到腰上那点儿隐痛，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招呼道：“久见。”
被打招呼的那个摩擦着喉咙，挤出一点点笑声，回应听起来不是很情愿：“嗬嗬，来了？”
“赴约还算及时。”
“及时，哼哼……可不是及时……都说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阎魔旱魃的那群手下，怎么还没把你咬死？”
戒神老者嘴里叽叽咕咕的，脑袋歪向一边，像个闹起脾气的小老头儿。但那个话吧，不仅恶毒，听起来还特别阴阳。
“原来汝也知晓。” 鸠槃神子微笑着，点点头肯定了戒神老者，很没把这当回事儿：“中途的确遇见了一些蚂蚁，是罢，清姬？”
谢明霜别过脸，慢慢揉着自己的额头，下手重了还会发出小小的抽气。
堪称陌生的气味，让戒神老者咦了一声，伸出脖子，藏在胡须里的唇瓣动了动。
“什么？什么？”
他的脖子越伸越往外，最后实在拉不长了，就一下子闪现在了谢明霜面前，自顾自地绕圈嗅闻起来，鼻子一耸一耸地，脸色也逐渐变得不怀好意。
戒神老者昭告似的道：“这个味道，不是鬼邪，也不全像魔。鸠槃神子啊鸠槃神子，你居然私自把苦境的外族给放进来了，好大的胆子！”
只要活得够久，再愚笨的人都能知晓许多事情。何况戒神老者，本就是以无所不知、学识渊博闻名异度魔界。
他连诞界时的细枝末节都清楚，更不消说魔胎的秘密——那是在魔鬼邪高层里完全不隐瞒、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
鸠槃神子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不是虚影，亦非残魂，甚至还能欣赏这女妖略显不自在的模样，基本排除被强制取血的可能。
放一两个外境妖魔进异度魔界本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不是道士和尚就无人在意，毕竟上一代、乃至上上代魔胎都干过这种类似的事情……听起来好像是有些逾矩，但、但魔皇也不是时刻都盯着异度魔界的嘛！领导看不见的地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总之，如果能抓到鸠槃神子一点儿错处，戒神老者就会很开心！一想到自己是怎么才不得不卖出一个未知的要求，他计较和敲打的心就蠢蠢欲动，得让这个混账魔知道——
戒神老者心里的算盘珠子上上下下，一把还没打完，鸠槃神子就很给面子地鼓起了掌。
“能一眼瞧出清姬来历，原初之天魔，眼力果然非比寻常！可惜还是走偏了些许，她的出现，与吾全不相干。”
说话要讲究技巧。
先扬后抑，和先抑后扬，听起来有十分的不同。
谢明霜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段话，觉得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前半句夸得挺真诚。
戒神老者没有太多和鸠槃神子斗嘴的经验，可能就没这么想，那张黄色的脸一下子泛起绿来，像瞬间挤满了水葫芦的池塘。
“好个与你无关！”
他自以为找到了鸠槃神子话里的漏洞，大声道：“她又不是异度魔界土生土长的，有吞佛可以做前例。不是你干的，还能是她自己干的吗？老朽怎么记得，‘魔界漂浮世外，非魔胎不可开启赦道，交通两界’，是开创时就有的老规矩！”
很有道理。鸠槃神子想了想，干脆又鼓起了掌。
天呐。谢明霜在心里由衷地感叹。这次感情真不真挚不知道，反正戒神老者的脸，看起来是要全绿完了。
接着，她就听到鸠槃神子说：“事实正如此，若汝不信，吾亦别无它法。”
戒神老者为对方的厚脸皮瞪大了眼。这个人居然玩死不承认的套路！
鸠槃神子的神情，似乎是努力地想要取信于人，但还是显得很狡黠。他真诚建议道：“或又待行何事，莫非……要拷问她试试？”
谢明霜：“鸠槃。”
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行为，你是怎么做得如此轻松自然的？
戒神老者闻言，继续绕着圈开始打量她。一直到谢明霜把揉肿包的手放了下来，以为得想个说词敷衍了事时，他又转了转眼珠，咻地飘回了戒神台上。
“哼哼……小丫头气息特殊，功体不同于寻常妖魔，想来才有破开界壁之能，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儿！”他呵声：“就当她是第二个吞佛又如何，你鸠槃神子特意把她带到这里，不是卖她，也就是卖我。”
鸠槃神子挑眉：“哦。”
自以为猜得真意的戒神老者左右摇晃了一下，将袍子甩出来一扯，十分得意地抚平了其上的褶皱。
“怎么，口气如此遗憾，以为老朽会管这事？阎魔旱魃可没给老朽发俸禄。一二个例，在异度魔界还掀不起什么风浪。”
鸠槃神子退后了小半步：“果真是树老半心空，人老事事通。不过，说是卖未免也太难听——交易、交易而已。清姬，汝可以说了。”
谢明霜不客气地甩甩尾巴，径直游上前。经过他身边时，脑袋还非常不小心地，“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腰。
“……”
鸠槃神子的眉头隐忍地跳了一下。
戒神老者转转脖子，缩在袍子里半眯起眼睛。
他坐在台上，看这个名为清姬的蛇魔朝自己欠身。两行流苏像长长的血泪，那顶金白蛇面上，以朱砂描绘的蛇眼的视线，跟着一低一高，做足了周全的礼数。
“戒神老者。”她的声音比鸠槃神子要更轻：“我来是为问一个人，当然、也不排除很多人的可能性——如果异度魔界有的话。我需要这里，魔佛妖僧们的下落。”
异度魔界的魔族们，是绝没有什么绮丽梦幻的情思的。
纵使戒神老者阅遍文字亿万，在见到那双冰冷的血红蛇眼时，也生不起任何朦胧的猜想。
他长长地喔了一声：“这可真是稀奇，就是万圣岩脚下的魔僧，怕也比异度魔界要多得多。”
清姬耸了耸肩，指向旁边的鸠槃：“这个问题，那家伙已经问过一次了。我当然也已找了许多地方，只不过都一无所获，异度魔界才是突破口——啊，好奇是为何就不必问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像术士相信自己的占卜一样。”
戒神老者捻了捻胡须。
他的胡子比百年老榕树的须还长，一下不能摸到底。然而捋了好几次都不见她再开口，便道：“怎么不说了？”
对方一脸奇怪：“还要说什么？”
戒神老者更奇怪，疑道：“既然是要找人，难道不告诉名字，也不说清样貌？”
旁观的鸠槃神子换了个姿势，交叠起手臂。
他站在那里，就看见清姬哽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情愿。
“……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至于样貌，也要见了面才能凭感觉认出来。若都记得，哪还需要这么麻烦呢。”
来做一个假设。
有一个魔，他现在就堂堂正正地站在火焰魔城外，高喊着要找仇雠。
如果他喊的是，这个仇雠白发蓝肤，白睫金瞳，额头中间镶碧玉，眼下箭纹如开花，不仅面貌凶头上还长了许多角——有几支很不光滑，布满了细密的龙鳞——全火焰魔城的魔族都能猜出来，他要找的是阎魔旱魃。
再如果他略去了几条，只说要找的是个白发蓝肤，头上有角，长得还凶的魔族，那也可以。虽然有不少的魔族青壮都符合这个描述，但全见一遍，还是有可能轮上阎魔旱魃屈尊纡贵来和他交手的。只要他还活着。
这个描述已经是最低层次，再往下简略就没有意义了。
难道他高喊一声“我的仇雠就住在火焰魔城”，就能从遍地潮水浪珠般众多的居民里，找到他想见的旱魃吗？
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和记忆，空有仇恨，那其实按苦境人的说法，还不如忘记这桩恩怨算了。
……看表情，对面的女魔肯定是不能单方面化解她的恩怨的。
这种硬拼着一口气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死死不放的狠劲儿，很妖，很魔。戒神老者又捋捋胡须：“你这架势，是去寻仇的。想独身对上异度魔界所有的魔佛妖僧，真是有好大的野心，好大的本事！”
清姬摇头否定，淡淡道：“不需要所有。是一千六百年内进入异度魔界的，就可以了。”
“……嗯？”
戒神老者哈哈大笑，干瘦的手伸出去，胡乱指划着鸠槃神子：“嚯哈哈哈哈，你，你的年龄倒比这家伙还大！”
无视鸠槃神子骤然深黑起来的微笑，戒神老者嘲够了才停下来。刺耳笑声一停，那既不慈祥，也不温和的表情就瞬间爬上了他的脸。
“是不该叫你作女娃的。很好，即便如此，老朽凭什么冒着得罪那些家伙的风险，把他们的下落都告诉你？”
“……”
和人交换，当然是需要条件的。
清姬仰起脸，慢慢地盯住戒神老者，一双竖瞳从他的脸，一直扫视到抖动的胡须，再到不断做出小动作的手指头，把他看得脸色微僵，也没眨过一次眼。
从物种上来说，她也的确不是能被黄鼠狼窥探的活鸡，而是可以咬死黄鼠狼，把它拖行回巢穴的毒蛇。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条件本应是随你开的。不过，”清姬呼了一口气，吐出点浅橘色的火苗，遗憾道：“我在异度魔界没有什么家当呢。”
总不会是想要白赖账？
戒神老者一个激灵，看向鸠槃神子。这家伙看戏看得正起劲儿，瞥见他的目光，只抬了抬下颌，好像很想让他放心。
……这怎么放得下来心！
“我想想，有了。”她一合掌，好像是想到了很完美的做法：“我呢，找那些家伙是为了取得想要的心——心，好像也算是一种精血吧？”
当然算。
甚至可以说，心和脑是精血中的精血，比肝肾肺脏都要滋补得多。
得到了戒神老者肯定的回复，妖魔点点头。
“我听鸠槃说，你很喜欢精血。这样，除了我要的那一颗，其他家伙的心都作为回报带给你如何？或者首脑、肝肾什么的，你想要的话我也无所谓。”
她撩起耳后的长发，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商榷的宽裕，似乎是在征询戒神老者的意见。
虽然有所猜测，戒神老者还是没忍住一惊：“哦！”
他数了一遍自己心中可以作为答案报出来的魔佛妖僧们，发现无论哪一个，心头血肉对他来说都特别有吸引力。
当然，能打动原初天魔的心精血魄，其活身自然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对象，因此可以说这种回报十分大言不惭，几近口头吹嘘——
但戒神老者还是心动了。
鸠槃神子在旁边半合着眼睛，对女魔的说词没什么嘲讽和轻嗤。
他不喜欢鸠槃，但也承认这家伙比较傲气，等闲轻浮之辈入不了眼的。
“好，魔、一言为定！”戒神老者语似连珠，生怕对方回过味来，发现吃亏反了悔：“看不出来，你心手倒皆狠，对老朽脾胃。”
他本想说“魔皇见证”，开口瞬间又想到此人是异度魔界黑户，便砸吧着吞回去了。
……
清姬把脑袋上的面具扯得半低，嗯了一声。
蛇面在她颊上投下一片阴影，鸠槃神子敏锐地注意到她灰暗里的眼睛，以及贴紧了的，微微向下抿起的唇角，好似对戒神老者的赞赏不是很认同。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