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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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明霜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她的爪子很尖利，还带着毒素；腰腹也十分有力，能弯折出各种非人的弧度；柔韧纤长的蛇尾，更是能甩出让人心惊的破空声，犹如一条灵活的鞭刃。
火灭了，洞穴再度变得黑暗狭窄，她攀附在岩壁上，盘桓在理论上对她最有利的地形之中，随时可以悄悄地近身、试探、触碰、交缠，用下半身无声无息地进行绞杀。
但是……
“啪！”
她迅速转过身，伏低了腰躲过上面袭来的冰锥，同时将尾巴舞成了青灰混沌的长条虚影，不断抽飞尖锐的冰棱。
鸠槃神子点的火的确与她不同，是有温度的，热烫的活火，因此她会因为尾巴尖烧着了被热醒。
……但她没考虑到这个火花是魔族生活实用类法术的可能，就比如说，鸠槃神子，他居然是个冰雪属性的。
怎么会这样！这对一条蛇也太不友好了点儿！
冰锥一飞就是一排，十来道聚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扎过来，落在地上还能听见沉闷的穿透响声。
作为最先动手的那个人，鸠槃神子的反应速度快极了，周身酝酿的风雪裹挟着不计其数的细长冰锥，既是充满杀意的武器，也是灵敏的防御——谢明霜一旦尝试近身绞杀，立刻就会被对方发觉。
她偏过头扫了一眼，除了扎进地的，还有一些冰锥插入了身后的岩石，就如热刀切开软豆腐那般轻易。
……更别提越靠近鸠槃神子，吹起的风雪也就越冷，虽不至于像外边那样几乎冻住了呼吸，但，但是已经打了很久了！她的大脑也是会迷糊的！
连续缠绞了几次都宣告失败，谢明霜的呼吸终于变得急促了。
黑暗会将声音无限地放大，蛇腹蜿蜒而行的沙沙声在沉默中都十分明显，更别提紧张的呼吸声。
但是还没有听见对方的心跳，鸠槃神子思忖。他慢慢眨了眨眼睛，唇边虽然始终勾着一抹笑意，那抹微笑却让丰润如花瓣的嘴唇显得格外冷酷。
魔族的美丽总是要在战斗中才能爆发出来，这是一句践行过无数次后千真万确的话，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鲜血还要艳丽夺目。
鸠槃神子对于自己的骄傲，大多来源于绝艳的武功和狡诈的思变。更有趣的是，他能以睥睨的态度傲然立于弱者之上，却绝不会在对敌时轻慢得失了判断。
一如此刻，他不会断言敌人是真的变得烦躁不耐了，除非……
哪怕是墨蓝的天光，在这种时候也是看不见的。当青碧的蛇尾飞速穿行在各处时，任谁能暗中视物，也只能捕捉到深灰色的影子。
影子从山壁掠过去，从地面掠过去，泥砂与鳞片摩擦的声音时近时远，窸窸窣窣地连绵不断，似乎四面八方都响了起来。
真好奇，是在右边？在前边？还是……
蛇尾克服本能穿过冰雪的那一刻，鸠槃神子也伸出了手，于是谢明霜的尾巴缠裹了他的腰腹，他也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抬起头，像是没感受到蛇尾慢慢勒紧的力度，语气中还带着走神的漫不经心，以及一丝兴奋和遗憾。
“在上边啊。”
鸠槃神子像是一束漂亮的花凭空消失、而他要第一时刻捕捉到流失的芬芳那样，收紧了手指。
对方的脖子比追杀他的魔兵要纤细很多，一只手合拢还绰绰有余，因而他本该轻松就能扭断。
然而鸠槃神子并没有成功。
洞内亮起了红艳的火光，比鸠槃神子手中曾经点燃的那束更加盛大，更加咄咄逼人，可这近在咫尺的光芒，不能让他感受到一点儿热意。
谢明霜的指尖抓住了鸠槃神子的手。
这绝没有什么暧昧的意味，求生困境下谁都会挣扎一番；然而使鸠槃神子惊讶的是手心的触感，柔嫩的，绵软的，冰凉得像他身边的雪花。
手背有一瞬间剧痛，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冰冷的手指一起，穿透了他的护体真气，挣扎着往骨肉里钻去。
……蛇毒，真是麻烦。
翻车的鸠槃神子嘶了一声，瞥了手背上血流如注的几个凹坑一眼，眉头也不皱地直接攥紧手指，松开时果然听到对方的咳嗽声。
他不负责任地猜想，这下嗅到的血腥味儿也有她一份了。
谢明霜因为颈骨猝不及防的断裂，蛇尾脱力了一瞬。鸠槃神子另一只手在受伤的手背上点了几下，迅速冻住了伤口那一片皮肉，就试图把腰上的尾巴薅下来。
但是就等着这一刻的谢明霜，再度绞紧了蛇尾，咳嗽着抓住了对方的领子。
说是咳嗽也不算，她除了冒血沫也没法发声，两片嘴唇有些颤抖，呼出的气特别轻，像在珠帘间对着情人调情。
那口被温柔吹拂出的红色云雾，淡得几近于无。
心有所感的鸠槃神子毫不迟疑地把她脑袋拨开，像是没听见颈骨的嘎啦声：“免了，这样容易被误会。”
谢明霜：……我草你大爷！
成形的暴怒烈焰直接吐偏，席卷了鸠槃神子身侧最近的冰雪。
虽然同样是诞生自冰雪功体，但内力形成的护体真甲，和外放的气场终归是不同的。
……护体真气这下不只是被穿透了，明火燃烧柳絮，雪花溶于沸水也不过如此。凝实的内力像是被泼了油，被附骨之疽般的火焰轻易吞噬殆尽。
……鸠槃神子就，很难得地把眼睛完全睁开了。
半边身体很快被毒火所纠缠，冰冷的火烧不焦他的肢体，烧不毁他的衣物，烧不烂他的面容，却能烧穿他的真气，蚕食他的防御，令他的身体感受到陌生的，自孩提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的滞涩和虚弱。
这或许比焦炙的味道还要让魔族痛苦。
很少有魔族在成人后，还能感受到空空荡荡不着一缕，宛如新生婴孩般让人一览无余的惊惧。
如果这个时候心口再来一毒爪，他可能真的会变得比较吃力。
尽管如此，鸠槃神子依然面不改色，甚至还很无缘无故地起了一个念头。
……这片火既然是从嘴里吐出来的，怎么不带蛇毒？
他一只手推起对方的脑袋，在散乱的黑发中看到了一双难以置信的金色眼睛，眼睫毛还挺长。对方张了张嘴，只从嘴边溢出了一点儿血沫。
那道血线很细很小，或许还混着涎液，因此也没有很鲜艳，但是女魔寡淡的脸，突然就因为这一点儿血超乎寻常地顺眼了起来。
血总是很漂亮的，它能让狂野的人更狂野，自然也能让秀气的长相绽放出一些别样的光彩。
“不错！不错！”
鸠槃神子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他大笑着，简直愉快得想要抚一抚掌：“总算有能看得过眼的一招——！”
他松开手，这条蛇就又滑又软地栽了下去，尾巴顺着他的腿往下出溜，在潮湿的地上蹭了一堆灰泥。
谢明霜仰躺在地上，咳嗽着，试图掰正自己的脖子，防止它复原的时候长歪。
正在她努力的时候，鸠槃神子蹲了下来，伸出手按住了她的喉咙，一阵摧枯拉朽的剧痛外加喀嚓垮啦的脆响过后，那条修长的脖子总算摆回了原位。
“这只手受伤了，控制不好力道也是情有可原。”面对谢明霜半晕半睁的、仇恨的目光，鸠槃神子很没心没肺地摊开手，表情十分不成样且令人痛恨。
“不过吾言出必行。”他说着挑起了眉，唇边的弧度越来越高，最后很放肆地笑起来：“汝看，吾的确留了汝一命。”
……
谢明霜再度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十分正常。
……这个正常是指，她尾巴没被烧脑袋也没掉，安安稳稳地摊平在青石上，宛如一根被洗干净晾晒的咸菜。
……神经病谁把她尾巴薅直了！
外头的风声依旧呼啸，洞内火光幽幽灭灭，偶有一两点星子挟着热浪，被北风吹出嗤啦嗤啦的声音。
鸠槃神子正在拨弄火堆。他看上去很是无聊，谢明霜稍微发出些醒来的动静，就能让他侧目。
“醒了？”
他懒洋洋地转过了头，火光映得他脸庞红润，目若璨星。
“感激吧，吾一没趁汝长眠时痛下杀手，二没将汝扔出去自生自灭；汝此刻非雪中枯骨，非吾心善不能为之也。”
谢明霜：“……”
“喔，喔。”鸠槃神子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苦境的妖魔不成规矩。这种眼神是用来看待救命恩人的吗？”
谢明霜一时没说话。她感觉这魔应该是闲得发慌，不然怎么还带捡柴回来烧的。
话说回来……这附近哪里有林子？
被火烤得发干的泥土从脸上剥落，她擦了擦脸，又张开嘴试着发了个音节，确定喉骨没长歪到其他地方去。
“那我真得谢谢你留我一命了。”
谢明霜的嗓子还有点儿哑，她一边抹脸，一边很不客气地在火堆前面坐了下来，挑起自己一缕长发，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泥土。
浑身的潮气和凌乱已经够糟糕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失态地翻个白眼，但依旧很恶声恶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火堆里溅了些金红点子出来，与黑色的尘土融为一体。鸠槃神子把枯枝往里头戳了两下，转头瞥了她一眼：“吾曾经问过什么，现在依旧是问什么。”
声音听上去有点惊奇，像是在惊奇于她的健忘。
谢明霜也很无语地撇过头，潮湿的头发贴着肌肤，拉扯间带出一点黏腻的冰冷。
“……我说，你们异度魔界的人，是不是都挺没边界感的？”
她尝试模仿的语调，与鸠槃神子十分相像：“假使我的事情完全是私事，是上上下下翻二十遍，也看不出能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造成影响的事，也要刨根问底地挖出来讲吗？”
鸠槃神子思考了片刻，没说什么不能听信一面之词的话，反而给出了一个很玄妙的回复。
“或许不用。但败者不付出任何代价便能苟延残喘——吾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和尚，没有这种高尚的品德。”
高尚两个字被他念得很讽刺，是那种老和尚听了要跳脚的轻蔑。他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十分平常的、一点儿也不危险的微笑，看上去与姿容英俊的人类青年也无甚差别。
谢明霜向他投去一眼，悄悄磨了磨牙：“我现在觉得，再来拼一次胜负，也不是不行……！”
“好！”鸠槃神子接得很迅速，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此处施展不开，去外头如何？”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谢明霜被他一噎，心头那股气突然哽住半天吐不出来。她很心累地抱着尾巴，往火堆的方向靠了靠，恹恹道：“还是等冬天过去再说吧。”
鸠槃神子沉默了一下。
“露城没有冬天。”
他的位置选得很巧妙，避开了洞外可能吹进的风雪，但这样一来，人与火与人，就都靠得很近了。
“没有？”谢明霜抱着尾巴，看上去很像缩成了小小一团，只有一个圆圆脑袋并两朵牡丹花露出来。她有些吃惊地道：“那一直都刮着这样的风雪，这里的魔族是怎么活下来的？”
“以己度人是最愚昧的事。汝以为异度魔界的种族，都如苦境那般孱弱？”
……这句话，实在不是鸠槃神子因为谢明霜一个妖怪而得出来的偏见。
如果一个魔族把自己的不同藏在了肚子里，和人一样生活在丰饶肥美的土地上，靠脑子和手艺就能很好地活下去，他不会有机会知道自己的求生欲望能迸发到什么地步。
“朝露之城位于异度魔界最末端，”他摸着下巴笑道：“汝若想去得火焰魔城，啧，怕是要行上一段时日。”
谢明霜闷闷道：“我去火焰魔城干什么？”
……鸠槃神子姿态散漫，但眼神没从她脑袋上移开过。
……考虑到对方不太可能是喜欢她的脸，这个举动就蛮瘆人的。
鸠槃神子轻轻扣击着掌心，两轮灼灼的红日微闪着光，闲闲道：“不去火焰魔城还能去何处？异度魔界没有比火焰魔城更适合汝的地方。”
……看上去很像一个真正的好心人。
火焰缠身的毒蛇露出了犹豫的表情，鸠槃神子想，但这绝不是因为她对火焰魔城有什么顾虑。
谢明霜发间牡丹的花蕊隔着火焰颤巍巍地抖动，抖落闪烁的金光，流到了她重新变得顺滑可鉴的长发上。
她把脸埋下去，又直起腰来，瞥了鸠槃神子一眼，又瞥了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异度魔界哪里……”她的语气也很犹疑，像是自己都不相信接下来说的东西：“和尚的传闻比较多的？”
……鸠槃神子一向以灵思多变，无出其右闻名，很少有人能让他说不出话。
……对面人的神色很认真，所以这也真的不是什么搪塞之词。
“和尚？和尚！哈哈哈哈哈！”
他眼中绚丽的红光抖动起来，微笑越来越大，咧得几近怪异：“汝寻和尚的踪迹，不去苦境，不去道境，不去灭境，倒跑到群魔遍生的异度魔界来，真令吾大开眼界！”
硬要说和尚，异度魔界当然有，至于他们自己愿不愿意跟秃驴混为一谈，那没人知道。
“秃头贼们都挺喜欢劝人向善，渡魔成佛的伎俩……老掉牙的一大事因缘。”
鸠槃神子耸了耸肩，对于死对头们的济世情怀不置可否，兴致勃勃地给谢明霜提建议：“想走杀僧取道的路子，或者找和尚报复，去万圣岩会快一些。”
“不是因为这些。”
谢明霜抬起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那里很安静，没有喜悦，没有紧张，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有个和尚拿走了我的心脏。虽然已经忘记了他的样貌……不过我猜他肯定是入了魔的。”
声音带着些许嘲弄。她的睫毛很长，颤动的弧度几近于憩息的蝶翼，蝶翅下是一汪甜腻又冰冷的金黄色蜂蜜。
“那样的人，算起来还是躲在魔界可能性比较大。”
火堆的光耀耀烁烁，高大魔人的影子拉长了贴在洞壁上，一摇一摇地像是什么起伏的怪物。
鸠槃神子往后仰了点。
作为连接苦境与魔界通道的魔胎，他从未听说过什么时候有和尚流落到异度魔界来。
不过，妖魔毕竟不是凡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最遥远不过的岁月发生。因而他并不怀疑这是假话，只敷衍地应了两声。
谢明霜眨了眨眼睛，露出安静的神色。
这桩事或许是一个寻求多年的答案，又或者是一个扎根的魔咒，令她在解开之前心甘情愿地乖顺起来。
人类的脸很漂亮，但裙子下的蛇尾狰狞滑腻而又无法隐藏。或许只有在异度魔界，女魔才能做融入人群，不先落荒而逃的那个。
她轻声道：“而且，我比较相信我的直觉……魔族也是这样相信着自己，对吧？”
“嗯……”
博览群书、文化水平超出异度魔界平均两百个点的鸠槃神子，很乐于从只言片语中剥解讯息。
他打量着女魔的神情，总觉得她一提到和尚，就有哪里怪怪的。
半晌，他恍然大悟地一捶掌心：“喜欢和尚……”
“！”谢明霜的手紧握了一瞬。
“眼光未免太差。”
鸠槃神子真的很喜欢挑眉，就算是这种既戏谑且嘲讽的时候，也要挑起他那双对男人而言过于秀美的眉毛。
谢明霜盯着他，恼羞成怒道：“我可没说过我喜欢和尚！而且，你还了解这些事情啊？”
她搓了下脸，有点用力，连鸠槃神子都想提醒她，一旦干净的地方被蹭脏，看上去只会更呆。
但她总算把方才安静的错觉全都搓掉了：“我才想问呢！你啊，为什么被我的毒火烧了，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难道你是无心的石头吗？”
鸠槃神子思索了一下，开口纠正道：“一，并非无感；二，吾也非顽石而乃魔胎，三……”
“火里的毒是不够的，”他举起手，不走心地夸奖道：“指上的毒倒还挺猛。”
谢明霜瞪着他的手背，上头有几个她挖出来的小小黑坑，结着一层冰霜，似乎是为了防止毒素蔓延。
……她感觉这个人不太像天然呆，应该就是故意的。
“不是，你……算了。”
谢明霜放弃了理论。
蛇毒已经扩散进了部分经脉血液，当她引着毒素往回流的时候，倒逆气血的毒苦没能让鸠槃神子皱一下眉头。
残余的死血溅在地上，冒出些滋滋的黑灰气儿。鸠槃神子掏了条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背，然后将脏帕子丢进了火堆。
他看向美人蛇露出的一段后颈，盯着盯着，就突然出声了。
“汝这一节骨头好像有些歪了，不如吾帮你再接一次？”
谢明霜：“……你还是闭嘴比较好。”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