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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铃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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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清第一次被爱阳叫“哥哥”,是在英国的某个滨海小镇。
雪已纷纷扬扬下过一阵,被一身红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听见院门的铃铛响,直接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结果一头栽进雪里没了踪影。
看一眼身边没什么动静的男人,他抿抿唇,刚要上前去把小团子捞起来,那抹红色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双手大张朝他们这边一扑。
“爸拔——葛格——”
小团子的中文水平听起来很堪忧,说话都含含糊糊的,爱清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他是在叫他们。
不过也就是仅限这两句称呼了,因为小团子扑过来时他们两人没一个去接,拉长的“格”在他再次一头埋进雪里时戛然而止。
啧,这哭起来也该有够烦的。
爱清刚要头疼,小团子已经一手扒拉上了他身边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的裤脚,声音里的喜悦像是要融化他满头满脸的雪。
“爸拔——想里——登号久——开幸!”
小团子使劲仰着脸,睁着一双剔透的蓝色眼睛,嘴角高高扬起,用蹩脚的中文表达着自己此刻的心情。
而占了他满心满眼的那个男人却未将分毫目光留予他,只漠然抬步,挣开了小团子只是轻轻挨着他裤脚的小手,向屋子里走去。
小团子对此倒是毫无影响一般,马上就抡着一双小短腿跟在男人身后,踩着男人的脚印回屋。
但是走到一半,他又突然折返回来,小主人似的抢过爱清手里提着的电脑包,要帮客人分担行李。
但是一台笔记本的重量显然是超过了小家伙的预期,从他跟着电脑包一起再次栽进雪里这件事就能看出。
但他也不气馁,站起身眼神示意爱清自己没事,接着就双手拉着电脑包的提手,哼哧哼哧地在雪地上挪动拖行,覆盖了男人孤独的一串脚印。
爱清也乐得看傻子,因此只是慢慢缀在后面,看小团子的脸变得和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头上一股一股地冒着白色的蒸汽,像是随时可以成仙。
彼时十五六岁的他正筹谋着一场为艺术的热烈献身计划,在计划成熟之前,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不介意挂着那样一幅乖巧懂事的好孩子面具,麻痹身边或熟悉或陌生的所有人。
当然,对着这种天真无知被细心爱护长大的小傻子,他很乐于暂时放下面具,展现自己恶劣的真实。
从他懂事起他就是这副德行了,冷心冷情的。
上小学那一年被爸妈从爷爷奶奶那接回来亲自教养,结果就是天天看着亲爹和亲妈抄着刀子在屋里打架。他倒是不哭也不劝,就默默捡起他们掉在地上的钱包摸出一笔钱去外面吃一根冰棍打一把电动,或者就坐在战况波及不到的地方看傻子一样观战,顺便完成当天的家庭作业。
隔天老师问他手上故意弄出的伤是怎么回事,他就委屈地逼出几滴眼泪,说是父母打的,然后整个办公室的老师就会心疼地抱抱他,顺带狠狠骂他家里那两大老虎,还会把自己手上家里好吃好玩的都给他。若是隆冬腊月,他还能得两件半新不旧的暖和的棉袄。
有的时候家里难得安宁他还觉得不习惯,然后就会主动挑事点火,看锅碗瓢盆被丢一地之后,他就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溜出去一个人压马路。小小的人从骨子里都是黑的。
不过他也没能得意多久,因为他的父母很快就在他六岁还是七岁那一年离婚了,作为“孽种”的他人嫌狗憎,理所当然地被送回了爷爷奶奶那边,直到初中在学校寄宿了才和他们分开,节假日就去他爸那里凑合着找个落脚处。
而这时的他正是高二,在省里参加完一个竞赛意外遇到了要飞英国的爱恪,当即就死皮赖脸地要他把自己带上,就当是提前跟着他见见世面了,为此还主动承担了提电脑包的重任。
他虽和这整日冻着一张脸的二叔不是很熟,但这么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他也刚好可以躲开那堆见着他就和他叨叨“清华北大”的老古董们。
去你妈的清华北大!老子要考中央美院!
也是从小的经历和性格使然,他一直都特别讨厌这些被宠着惯着长大的小孩,讨厌他们天真可笑的幻想,也讨厌脸上时刻挂着的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容,或是可以放肆哭泣的权利。
因为他不曾拥有,所以他讨厌,他憎恶。
因此,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明明死了妈还被亲爹恨着的,终日只能和一个老太太对坐,却依旧可以笑得这么幸福快乐的小傻子,他心里的恶心都要冒到喉头了,这就让他不免想对他使些坏。
不过小傻子不愧为小傻子,即使自己在他进门时故意伸腿绊了一脚,让他这次脸朝下和屋内的橡木地板来了个动静不小的亲密接触,他也仍是挂着那样没心没肺的愉快笑容,撑着膝盖爬起来,继续拖着电脑包一路到了壁炉的沙发边。
“Oh, baby, are you ok?”
端着一盘曲奇的老妇人从厨房走出,放下手里的东西后就势蹲了下来,把他拢在怀里,用手帕替他擦干净脸上头上还未化尽的雪。
爱清注意到,老妇人的左腿在曲折时明显有些卡顿,蹲下后的重心也尽力在向□□斜。
这样的表现——这位老人的左腿该是有些毛病了,不过也正常,毕竟七八十岁的人了,他们这次前来不也是因为这个,不是吗?
爱清提起被小团子松开的电脑包,很礼貌的站在一边,等候他们结束对话。
“I'm fine,Alice.”小傻子乖乖地被抱着,眼睛瞄向沙发上端坐着的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语调却难掩兴奋,“Honestly, I’m drowning in happiness right now!”
噗,见个从头到尾都不正眼看你的冷漠亲爹还能开心到被幸福淹没?这傻子脑子真没事?
爱清内心一片嘲讽。但他也是之后才知道,这是这个小团子记忆里第一次与他的父亲见面。
他面上温和有礼的和老妇人问好,顺便随便夸夸孩子长得好养的好,由此意外收获小傻子亲热的贴面礼一个。
寒暄完毕之后,老妇人把小团子抱在膝上,开始谈论此次来访的正题。
老妇人,即Alice,早年辛劳过度,腿脚落下了毛病。前些年还能正常的走走跳跳,追着这个喜欢满大街疯跑的小傻子走遍这个小镇。不过今年雪落后她的情况明显不太好,现在只能在暖和的屋内暂时活动一下,门是完全出不了了,这让她对继续照顾这个孩子这件事,多少有了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也就是在这时,国内的爱老夫妇提出了将这个孩子接回去教养的请求。
一直只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因为高龄产子难产而死的Alice并不知道那两位亲家对她和她的女儿都是什么看法,她以为他们也会像自己爱这个孩子一般爱他,因此只短暂交谈几句之后,她就点头上楼去帮他收拾行李了。
对此爱清只是在心里冷笑。
还提出请求,他们不是骂骂咧咧地喊着“我爱家的种怎么能在那种脏乱的地方,被那样下贱的人教养长大”,逼这个可能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的男人来这接人吗?也就是念着他们的脸面没有原话复述而已。
而爱恪这个爹……
他余光瞥着身边的男人,嘴角的弧度不变,心里却是在想着——
这种忙不迭把自己儿子往火坑里送的垃圾也能当爹,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一直乖巧坐在Alice膝头的Orange像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在Alice把他抱下地面,拉着他的手和他说明白他要跟着爸爸和哥哥去和爷爷奶奶生活的时候,他也依旧乖巧笑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甚至还跟着Alice后面去整理自己的衣物和玩具。
直到他们在门口分别,他背着装着自己和Alice的各式合影的大相册的书包,被老人流着泪抱在怀里的时候,脸上仍没有流露出多少对于分别的不舍。
他甚至还伸手去帮老人擦干净眼泪,两双一样干净一样美丽的湛蓝色眼睛互相映着对方的身影,他抵着她的额头,用英语哄她:“Alice,我走啦,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天气这么冷就不要出门啦!我和隔壁的Lily阿姨说好了,她会每周末都来帮你清理卫生,还会给你带你最喜欢的莓子的!”
“院子里的雪我也叫Sam大叔定期过来帮你清理啦,他说等到春天他就会过来帮你重新种上你喜欢的康乃馨和大绣球的。等你能出门了,我就回来看你,给你带很多很多的桂花,把我们整栋房子都弄得香喷喷的,好不好?”
“Alice,不要哭啦,我们拉勾,我会每天都想你,吃饭想你睡觉也想你,想到你入了我的梦还要想,这样我们又是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啦……”
Alice哽咽着,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最后在爱恪提醒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将一个缀着蓝色流苏的铃铛塞到了Orange的手掌心里。
这是她少年时那个戏子送她的定情信物,新婚之时她无钗无镯,只在耳上缀着这枚银铃,这些年就这样过来了。
现在,她把这枚被她日常把玩得光亮的铃铛交予了即将远行的外孙,勉强绽出一个笑,对他说:“Alice把自己的心放进这颗铃铛里啦,就当Alice一直陪着你,看着你。如果你想Alice了,就晃晃它,铃铛响了就是Alice听见你的思念,在回答你哦~”
“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要像爱Alice一样去爱所有人哦~要好好听爸爸和爷爷奶奶的话,要永远怀着善良和希望,做最亮的那个小太阳……
“我们拉好了勾,来年春天,Orange一定要带最香最香的桂花来看Alice哦~说话不算话的都算小狗!”
“我一定会来的,我一定不要当小狗!”孩童郑重地点头,笑容始终都是欢快的,好像他已经预见了来年见面时的景象。
但此时的他不知道的是,他们之后六年都不会再见一次面,说一句话了。
直到她死,他都未能再如此亲昵地与她相拥,甚至,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她如此真切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