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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暴雨 ...

  •   爱阳失踪了,在那个暴雨夜里。

      爱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直酝酿着的暴雨终于在雷电的不断造势下,倾泄而下,他完全无法辨清那个疯了般大笑着跑走的孩子去了什么地方。

      门里的人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见大雨落下赶紧迎了出来,却都不发一言。

      尤其是他的父母,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爱恪分明在他们的眼中看见了不知为何存在着的恨。

      这就让爱阳最后扎在他心里的那根刺开始生长,让他也不禁怀疑——

      难道当年白的死真的另有隐情?还是和自己的父母有关?

      但还未等他开口,知子莫若母,爱霜红已经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冷冷开口:“我早与你说过他就是个疯子,你当初偏不信,硬是要带在身边养着,现在被反咬的滋味可还好受?你莫不是还糊涂着信了他的疯言疯语?”

      如此这般,他是无法从他父母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了的。

      但爱阳当时尚未出生,他又是从哪知道了这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只一思考,他就知道了答案——爱清,那个同样由爱家老夫妇教养长大,在那段时日与他们同吃同住的侄儿。

      但他刚想联系爱清,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的。就算曾经有,自四年前的最后一次会面之后也断了个干净。

      正苦恼之际,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爱恪你妈逼!谁让你告诉爱廉我的地址的?哦你爹妈发疯这还带个赠品咯?我这几年和你井水不犯河水我没惹着你吧?你就这么报复我的!?!”爱清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他妈我就是教俞蓝画画了怎么着吧!你自己养的崽你不教,要不是爱阳求着我,我能直接把他打到你办公室去!得,现在出事了,你置身事外多清白!我就是误人子弟活该被我这该死的老子砸了店揍了人是吧!”

      “喂?爱恪你说话!我这酒吧今天晚上的损失你得全给我付了!”

      许是一直听不见爱恪的应答,爱清直觉这边可能发生了什么,马上就转了幸灾乐祸的调子,还吹了声口哨。

      “哟,这是出什么事了?你这么由着我骂,二叔?”

      “……”

      爱恪揉揉太阳穴,开口带些不易察觉的疲惫:“阿清,爱阳去你那了吗?他刚刚和我吵了一架,自己跑出去了。”

      爱清的口哨戛然而止,声音马上沉下去了:“什么?他和你吵架?你干了什么他怎么可能和你吵起来?”

      说完就低声和身边的人交流了几句什么,末了才又笑了起来:“嚯,他喝了那么多你没发现?你还惹得他和你吵起来,爱恪你挺能耐啊。你不会是把你那极品爹妈接到了家里还要爱阳去和他们点头问好吧?”

      听见电话对面的沉默,爱清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难怪啊难怪,爱恪你可真是个人才!你别说他现在没有来我这里,明天警察要是上门给你运尸体你也别惊讶,这都是你自己该!应得的!”

      “……你知道他精神一直不好的事?他自残自毁想自杀你也知道?”听见“尸体”二字,爱恪眉心一跳,心跳突然就乱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爱清还在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哪次不是我带着医生紧急去给他止血缝合?你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疤吧?你前面十年对他不闻不问,后面几年又成天不着家,现在终于记着父子情深要关心他了?我告诉你,晚了!”

      “你以为你这几个月对他多好多尽责?天天上下班都一起,还做早餐做晚餐,多感人?你他妈压根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仗着他把你当爹把他往死路上逼!现在也别找了,死了多好。”

      爱清到后面自己也觉得没了什么兴味,就想这样把电话挂掉,但爱恪有些抖的一句话让他顿了动作。

      “你知道……阳白是怎么死的,对吗?”

      “……”

      爱清站在落地窗边,看外面瓢泼的大雨和浓稠的夜色交缠,神情冷淡,却还是拖着懒散的调子。

      “哟,这是终于把话都说开了啊?你这该是把人逼得多伤心,他都不想再帮你瞒着了。”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杯酒,粉蓝色的梦下沉着剔透的冰,正是“Alice”。

      他接过,一口饮尽,话语轻快:“我还以为她死的那时候你就会问我这个问题,结果等到你的儿子对你失望透了你都没想过这一茬,最后还要他提点你才想着问。”

      “不过呢,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劝你做好心理准备,可别当场就气死了。”

      “毕竟,真正让她走上这条死路的,可就是你那模范爹妈呢!”

      ——————

      时间倒回到十六年前,阳白刚在圩兴住下养胎的时候。

      爱清那时候还在爱老夫妇俩的教养之下,在他们任教的小学上学,也跟着他们一起住。

      爱霜红和丈夫是后来才来到圩兴任教的,爱恪出国前跟着他们在城里的大宅子住着,因此他其实从未受过这穷乡僻野的苦。

      一座土砖砌的小屋,只能隔出两间房一个厅堂,旁边用木板搭了厨房和茅厕,中间只用布帘子隔开,洗澡都在茅厕里边的空地之上,稍不小心就会踩着粪坑上架的两块板子中间的缝踩下去。

      爱恪当时以为阳白在这会住上另一间房,却不知道他怀着孩子的妻子在这连张床都没有睡。

      虽有两间房,一间是爱老夫妇的卧房,另一间是他们用来备课的书房。

      卧房里一张窄小的木板床,床下靠墙摆着一张勉强能坐三人的木沙发。沙发上搭满了两位老人带着些独属于老人的霉味的衣物。

      在阳白来之前,爱清就睡在这些衣物上面,隆冬腊月也只能披一层薄毯。而阳白来之后,这张沙发就属于她了,爱清被要求在老人床下打地铺。

      沙发顶多只有一米五的长,给十岁的爱清睡还差不多,但要是给一米七五的阳白,那是远远不够的。

      也是顾及地上湿凉,爱清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阳白让爱清继续睡那沙发,她在屋外搬了几块大石回来,寻附近乡邻买了些木板,搭在石头上就这样拼凑出了一张“床”,铺上爱老夫妇丢过来的破洞的毯子铺好,日夜就这样睡过去了。

      虽然她的床总是会被两位老人以占地方、丢丑、娇气等理由踢翻踩烂,但她也总是笑着应“是”,从不出言顶撞一句。

      爱老夫妇让她在家做饭,她就学着用那些她幼时接触过但现在已全然忘记的大锅火炕,金色的长发被锅灰染黑,她灰头土脸地从冒烟的厨房出来,眼睛被熏得通红。

      但她总是能在他们回去之时准备好一桌饭菜,然后听着一连串的“咸了”、“淡了”、“辣了”,默默地在他们结束用餐之后一个人坐下,一口一口把那些没有地方存放保鲜的剩饭剩菜吃完。

      刚开始的时候,爱清甚至看见她被爱老太太一碗热汤泼上头脸,满身菜污地跪在一边却笑着和他说“多吃点”。

      除了洗衣做饭烧洗澡水打扫卫生这些杂事之外,她每天要做的就是两件事——跪着抄家训,和爱恪通话。

      家训一遍又一遍的抄,一声又一声的背。爱霜红说这是让她明白自己身为外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知言守礼,这样才会让祖宗少些怒气,能保着些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点头,当真每日都不曾懈怠。但是在与爱恪的通话里,她从未说过这些事,反而是说自己今天又去了哪玩看了些什么和人聊了些什么。

      但怎么可能呢?十月怀胎,她在这待了差不多八个月,除了去医院检查就连这间屋子都没离开过,又有谁能和她说话聊天?

      每次爱恪或者其他人来探望她的时候,她就躲着爱家老夫妇,打一盆水做镜子,蹲在地上浅浅上个妆,确保自己面色无虞才挂着满脸的笑去迎接那些关爱着她的人。

      等到要做产检的时候,她一个人走上七八里的路到外面,搭上罐头一样挤得满满当当的巴车,做完检查又那样原路返回。每次她都要穿上厚厚的衣服,尽量减少对胎儿的积压力度。

      但是对着爱恪的时候,她又幸福地笑村人很热情地开车送她去医院,她完全没有累着苦着。

      至于爱恪看见的那个孕妇和胎儿都健康的报告……

      也就是头几个月阳白身体素质好,这才得出那样的数据。之后她发现数据不对的时候,就总会找各种理由搪塞爱恪,爱恪倒也信她是真的母子都安好。

      他给她买了很多的补品,不过还没等她用上,那些东西就会被爱老夫妇作为扶贫的礼物送给他们的学生或家长,并且唾她娇气,说千百年来祖宗们没有这些东西,不也顺顺利利地生产了?

      “那是因为不顺利生产的都死咯!哪还轮得到他们知道?”爱清嗤道,“你老婆当时过的什么日子你可真是半点都不知道呢?你从小长大是公子哥,我说的这些你没体会过,这么说着是不是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她那时候也不用工作,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做点家务没什么大事是吧?”

      当时的所有人似乎都是这样想的,就连阳白自己都是这样的想法。

      她向两位老人示好这么多年都没得到一星半点友好的回应,如今怀上了孩子他们主动提出让她侍奉在身旁,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就算偶尔有些情绪,但只要一想到只要自己坚持下去,爱恪就能和自己的父母重归于好,她就只剩满腔的心甘情愿了,甚至于她连自己腹中的孩子可能因此受到危害都不再那么顾忌。

      怀胎五个月左右的时候,天气入冬,地上的湿寒气更重,她也已经显怀,孕吐反应慢慢重了。

      她第一次提出要求,想要买一张离地面稍远些的床,添置新的床褥,也给此时仍只能着一件长袖的爱清买些衣物。

      谁知却被爱老夫妇斥骄奢浪费,不知疾苦,收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就连手机也是每天固定时刻才发放给她与爱恪通个电话。

      电话那头爱恪问她冷不冷,她依旧笑着说,自己盖上了新的被子,自己和宝宝都很暖和。甚至在爱恪来探望她想看一下她睡的地方的时候,她也不着痕迹地将他引开,没让他看见里面铺着薄袄的木板。

      但这事并没有就这么结束,经此一事,两位老人觉得一直都听话顺从的她是中了什么邪才敢提这样的要求,之后还去拜了村里的神佛,给她求来了一沓符咒,张贴在她睡的地方,像是什么邪恶祭祀。

      临近年关,爱恪越来越忙,对妻子的关注也越来越少,甚至于大年夜都没与她通上一通电话,也就不知道她当时独自坐的堂屋中守夜,冷得当晚就发了高烧,之后又是一直的感冒,直到她死都没有痊愈。

      但是导致她难产的可不是感冒,而是那一场催命的驱邪。

      两老人始终觉得她一个流着洋人肮脏的血的东西,即使怀了他们家的孩子那也是脏的,是恶鬼罗刹最喜欢的,指不定她怀着的已经不是人,而是那些鬼东西了。

      若是就这样生出来,先不说这罗刹鬼会不会害他们全家,光就祖宗的怨气就能让他们从此不能安歇!

      于是神婆来了,绑缚着大着肚子的孕妇的双手双脚,让她跪在青石子的院子里,身边是用腥臭的狗血画的看不懂的符咒,清明用的纸币撒在身周,刺耳的摇铃声和念咒声交杂……

      神婆围着她蹦跳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一口气味冲人的酒就被喷上了她的面颊!

      她忍着眼睛的刺痛刚想大声终止这场她一开始就极其抗拒的闹剧,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被迫抬起了头!接着,一杯辛辣的酒被尽数灌入了她的嘴里,在她的挣扎之间被咽下几许!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下身流出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偏偏口舌都被那口烈酒给灼痛,竟让她此时发声无能!

      她只能不断地挣扎摇头,想叫他们发现她此时的异样。奈何她的手脚全被缚住,跪趴在地上的姿势完全无法让人发现她此时身下的那些液体!

      而她这番表现却被认为是肚子里的罗刹鬼有了反应,想就此出逃!于是狗血涂的阵法之上被淋了油,火就这样烧了起来……

      再后来,是她终于能发声,崩溃地在火圈中央哭喊自己要生了,神婆和两个老人执拗地说不能让鬼胎降世,要继续驱魔。

      爱清早知不对,跑到学校拉了自己信得过的老师们过来,强行把老人制住火灭了,再一看里面,人早已昏了过去,身边的水已经染了红色。

      送到卫生院来不及了,在场也没有会接生的,最后请了村里养猪的男人过来,他给猪接生过,给人接生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幕天席地的,女人大张着腿躺在地上,身边男男女女十几二十个人都在盯看着。接生的男人急得满头大汗,喊着她“用力用力”,刚见了个婴儿的头就想上手直接将他扯出……

      孩子最后在院子里生了下来,女人却也奄奄一息,血流不止,无论怎么在她下身撒炉灰都止不住……最后寻了辆板车把她拉到卫生院的时候,医院的护士才通知孕妇的家属……

      再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你当时只顾自己伤心了,都没发现她尸体上的烧伤吧?手上脚上都是勒痕,还破了皮流了血。”爱清回忆着自己当时站在一边看这男人对着一具尸体无能狂怒的模样,笑意冰冷。

      爱恪却只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心痛得窒息,悔恨得窒息……

      良久之后,他才颤着声,问:“你当时……你怎么都……”

      “怎么都不告诉你她在经历什么?”爱清笑,“我说了你会信我?你连你亲儿子都不信,你会信我这出了名的冷心冷情白眼狼?而且我为什么要插手这事,没事惹一身对我尽是麻烦的腥干嘛?要不是怕出人命更麻烦,我连老师都不会叫,由着那三老妖怪坐牢去。”

      “……”

      爱恪又沉默了许久,才呢喃出声:“所以,爱阳早就知道……他就是这样才那么恨我……”

      “哈?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爱清却直接打断了他,“他的心可是比我还冷,怎么可能因为他妈死了就那样恨着你,你想什么呢?他妈死的时候他才出生完全不记事,没经历过当然就和听故事一样,他对他妈能有几分真情实感呢?如果不是你们潜移默化告诉他他妈死了是他的错,你以为他会有多记得这样一个人?”

      “比起爱她,他更觉得那个女人烦得要死,生了他就死,让他要平白承受你们这些人的这些垃圾情绪,那他还不如一命换一命死了得了。”

      “哦,今天晚上他就能如愿了,这么大的雨,随便来辆车就解脱了。”

      “……”

      爱恪狠狠地闭了闭眼,涩声继续问:“那……他又为什么……这么恨我?”

      “他其实不恨你的,爱恪,”爱清点一支烟,烟雾遮盖了他的面孔,“他一开始确实是很爱你的,只是你给了他希望,又一脚把他踢下了悬崖。他这才恨上了你。”

      “……什么时候?是……那二十万的事?那到底是什么事……?”

      “……”

      爱清震惊地把电话拿远一点,看着正在通话的界面,好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打错了电话。可正在和他通话的这个人又确实是爱恪无疑。

      他手指夹着烟,突然捂脸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你居然忘了?!?你一刀扎进去他痛到现在伤口都没愈合,你居然忘了?!?你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放在心上啊爱恪……你还是人吗!!?”

      “果然啊,爱恪,你才是最冷心冷情的那个人……别人的儿子养得那么好,隔三差五见一面,亲儿子你就当死了十几年都不管不顾是吧?!?真不愧是你啊爱恪……”

      “亏他把一切都藏好瞒住,那么小就把你完完全全护在身后……你可真是让我看得起啊爱恪!明明什么都不懂,你都不知道他那些年经历了什么,你怎么敢开口让他和他们握手言和……你是什么畜生啊爱恪!”

      被骂着的男人忍着心口的剧痛,终于还是问出:

      “他那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他瞒了我什么?”

      ——————

      第五十三次拨打爱阳的号码提示“对方已关机”的时候,俞蓝坐在自家飘窗上,看着外面的雨,心里的不安愈浓。

      将近晚上八点的时候,他接到了爱清的电话。

      “出门去找人,爱阳和那畜生闹翻了,不想明天清早只能看见他的尸体的话,就好好想想他平时都可能去哪。找到了就打电话和我说一声,我去接人。”

      说完爱清就想挂电话,听他那边杂音很多,有人在小声和他说酒吧和电玩城都没找到人。

      俞蓝皱眉,直觉告诉他“那畜生”指的是爱恪,但是……为什么会闹翻?为什么又是……只能看见他的尸体?

      爱清似乎是知道他的疑问,沉默了一下,到底是没有挂断电话,而是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爱阳都经历过什么吗?他现在破罐子破摔和他爸撕了,和你也没必要藏着了,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东西。”

      “因为他最后一条消息就是说,如果你问起,就全告诉你,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他都想死了,你们知不知道,对他又是什么态度,也没关系了。”

      深吸一口气,爱清穿着雨衣站在某家屋檐下,神色疲惫。

      “这些年我看着他,总在想,在出生的那一秒就死亡,不愧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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