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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婚事告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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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约定好晏青云和宁知远的成亲之日,一大早,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晏青云风寒痊愈,这天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他开始坐在梳妆镜前上妆。
他并不知道男子成婚该化什么妆,反正见别人家成婚都要化妆,他也就自己瞎鼓捣。
先在脸上涂抹厚厚一层白粉,使得原本俊朗的面容异常苍白,像在墙上刷了一层腻子似的。又抹了红唇,红得像刚吃了人一样。最后穿上鲜艳的红色喜服,那刺目的红与他脸上的白一对比,显得尤为突兀。
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模样,镜中的他,脸色白得像鬼,嘴唇涂得鲜红如血,极端的色差使他面容看起来有些诡异,带有一丝恐怖的气息。
他望着自己这幅尊容微微皱眉。
这样的妆容,会不会吓到宁大哥?
别说宁大哥,自己看了都被吓一跳好吗?
赶紧擦了吧。
晏青云拿起毛巾,沾上水,刚要擦脸,忽听门外有响动。
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接着,
“晏青云在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很是疲惫的语气。
晏青云顾不上擦脸,扔了毛巾,推门而出。
外面阴得很,厚重的云层像巨大的灰色幕布低垂,遮蔽原本明亮的阳光。云层中闪烁沉闷的雷光,空气湿润,充斥着雨水的气息,远处的山峦在阴云笼罩下模糊不清。
明明是上午,却比黄昏时分还要暗。
晏青云走到院内。
在他面前,站着一位老将军和两个兵丁。
三人身后的草地上放了一副担架。
担架上用白布盖着一个人,从头盖到脚,不知道是谁。
“我就是晏青云,”晏青云打量着领头的那个老将军,“敢问您是……?”
“晏公子可能不认得我,我是宁知远手下,地狱门里的卞城王,也是侯府暗卫,我叫武岳川。”武岳川自我介绍道,“这次打仗,我和宁知远都去驻守龙门关,算是同僚。”
“你们回来了?仗打完了?”晏青云一喜,忙问,“那宁大哥呢?”
对方神色一沉。
晏青云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会的不会的。
晏青云在心里安慰自己。
别瞎想,别老自己吓自己。
武岳川让开一步,露出身后的担架,在晏青云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指了一指,“喏,他在这儿。”
武岳川揭开担架上的白布,露出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宁知远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曾经明亮深邃的眼睛闭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起皮,裂了许多小血口。原本坚毅的面容变得无比憔悴,皮肤像干瘪的梨子,被抽走了生命的活力。
两只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担架边缘,缠满了绷带,胸口也被一层厚厚的绷带包裹,绷带底下若隐若现透出一丝血迹。身上伤口太多,被包得像个木乃伊。
他就这样昏迷着,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轰然击倒,如同一片落叶,飘零半生,最终陨落。
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气息从他身上散发,交织出令人心碎的悲凉。
压抑的气氛悄然蔓延,天空犹如一位忧郁的画家,用深灰色的调色板涂抹着整片天际,厚重的云层堆积,承载着无尽的悲伤,随时可能崩溃成一场大雨。
晏青云没有说话。
其他人也没有。
周围很安静。
连呼吸声都不闻。
渐渐的,空气似乎凝固。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整个世界陷入恐怖的寂静之中。
“轰隆隆——”一声巨响划破天际,炸雷在空中肆虐,被电光照亮的宁知远,像是被时间定格的一幅画,形态如死人,似是一具被命运抛弃的空壳。
晏青云被电光惊醒,猛然有了动作,弹簧般射出,扑到宁知远身上,抓起手腕给他号脉。
雨水滴落,像天神的泪水,纷纷扬扬洒向大地,化作尖锐的箭矢,穿透空气,无情地打在晏青云身上。
担架周围的地面很快被打湿,形成一片片小水洼。
晏青云放下宁知远的手,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感受到几不可闻的心跳声,晏青云仔仔细细查看宁知远身上的伤。
武岳川眼中不忍:“他还有救么?”
晏青云仍旧不说话。
自从看见宁知远之后,他好像忽然间变成个哑巴、聋子、瞎子,他听不见别人问话,也看不见其他人的存在。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宁知远。
——和死人一模一样,但是还在呼吸的宁知远。
晏青云之前化了妆,此刻被雨水尽情冲刷,脸上粉底被冲掉,现出皮肤原本的颜色。
鲜红欲滴的红唇也在雨水的侵蚀下褪色,露出原本的粉嫩唇色,又渐渐冻成惨淡的白。
他的眼睛在雨水洗礼下更加湿润,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雨水顺着脸颊流下,与脸上脂粉混在一起,形成一道道灰白的痕迹。
头发被打湿后,粘在额头上,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塌了下去。
衣衫湿透,紧贴在身上,凸显出瘦削的肩胛骨和背部线条。
脂粉褪去,晏青云露出干干净净的素颜,他抹了一把脸,在大雨中背对着武岳川等人救治宁知远,忙碌许久,像是终于想起来身边还有人似的,回过身,问了一句:
“其他大夫怎么说?”
宁知远身上的绷带缠得很好,显然在来之前有人救治过。
从包扎手法来看,这些救治他的大夫医术不错。
“其他人也说救不活。”武岳川复述大夫们的话,“他们说宁知远以后就跟活死人一样。”
“什么叫跟活死人一样?”晏青云皱眉。
“不能死,也不能活,一直昏迷不醒,就叫活死人。”
晏青云好像没听明白,眉头越皱越深,细细思索。
他的思维变得很缓慢,不管对方说什么都要想半天才能理解,脑子里像有一团浆糊,没办法集中精力。
“轰——”天空中又是一个炸雷。
晏青云被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看了看武岳川。
“你刚说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我说宁知远成为了活死人。”
“哦。”晏青云点点头。
连点头的动作都很慢。
他变成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行动僵硬,表情木然,眼神空洞。
过了好半晌,在武岳川以为他又走神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我不信。”
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信。”
他又说了第二遍。
其实所有人都听清他的话了,他还要再说第二遍。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晏青云木然地拉起宁知远,背在背上,想把他背进屋里。
他本就不如宁知远高大,宁知远虽然瘦了许多,晏青云想要背起他仍不是一件容易事。
两个兵丁见状想搭把手,被晏青云狠厉地拒绝。
“谁也不许碰他一下。”
晏青云看背不动,硬是拉着宁知远手腕往屋里拖。
武岳川想上前帮忙,被他瞪回去。
“你敢再碰他一下我就杀你。”
他终于独自一人把宁知远拖进屋里。
累得浑身大汗。
本就被雨浇透,再出了一身汗,愈发地冷了。
身子有些摇摇欲坠,快要撑不住,晏青云坐在地上喘口气,双手抱住自己肩膀,冻得哆哆嗦嗦的,歇了一会,看三个人还没走,赶客说:“你们走吧,恕不远送。”
武岳川上前:“还有一事,侯爷叫我告诉你一声,他本来今天要来找你的,结果蛮炎族人又来进犯,他不得不去前线,暂时离开几天。战事一了,即刻回来。他说希望你记得你们之间的赌约。”
武岳川要是不提,晏青云压根没想到谢予臻。
武岳川一提,晏青云忽然想起来问:
“宁大哥是怎么受的伤?”
武岳川说:“他出城迎击敌军,为敌军所伤。我在城内见他要败,出去接应,可惜晚了一步,你要怪就怪我,是我的错……”
晏青云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根本没听进去。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快要爆炸,无法分辨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语。
神色恍恍惚惚,眼神没有焦距。
眼前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没有办法快速思考,好像在做梦似的。
“我走了,我对不起宁知远,”武岳川最后说,“这件事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武岳川和两个兵丁离开了木屋。
晏青云对他们的离去毫无反应,呆坐在地上,思绪乱飞,想了好多又都忘了,好像什么都没想。痴痴坐了半晌,以手撑地,费力站起来,去柜子里翻出伤药和干爽的衣服,换下宁知远被淋湿的绷带,重新上好自己配的药。
宁知远以前经常受伤,他配了许多金疮药,本以为宁知远以后退出江湖用不到,这次全用上了。
幸亏当初没扔呢,想不到还有用。
晏青云上完药,给他换了干爽的衣服,拿干毛巾擦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枯黄,像冬季的荒草,没有光泽。
晏青云擦完全身,把宁知远扶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之后来到厨房做馄饨。
和面烧火,用最快速度煮了一碗,顾不得烫手,端到床前。
香气袅袅升起。
一片葱花在馄饨汤里起起伏伏,在某一次落下去之后再也没有起来过,直到沉底。
“宁大哥,吃碗馄饨吧,你最爱吃我做的馄饨了,别睡了,起来吃完再睡,我知道你肯定很饿,快起来吧。”
宁知远禁闭眼眸没有反应。
他被晏青云收拾一番,换上新衣盖上被子,看起来确实很像睡着的样子。
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眉头舒展,干裂的嘴唇经过晏青云打理变得湿润,如果不是灰败的脸色,看起来和往常无异。
晏青云等了一会,收了碗,去厨房烧热水给野山鸡拔毛,重新引火,炖了一锅鸡肉。
没多久,鸡肉的香味从锅盖缝中弥散而出。
揭开锅盖,香气扑面而来。
盛了一碗鸡汤,端着热气腾腾的鸡汤再次来到床前。
“宁大哥,你不吃馄饨的话肯定爱吃这个,你还记得吗?你第一天来我这里,我给你做的野山鸡,你吃得可香了,你夸我做得好吃。”
宁知远走这一个月,晏青云猎了七八只野山鸡,攒到一起,等宁知远回来。
现在宁知远回来了,晏青云举着碗。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夜幕降临。
小木屋里黑了下来。
晏青云眼看着天变黑,眼看着鸡汤表面凝固一层油脂,失去鲜亮的颜色,变得黯淡无光。
晏青云把冷掉的鸡汤倒进锅里。
点燃一根成婚用的龙凤呈祥喜烛。
拿着烛台来到床边,向下照了照。
橘黄色的光晕里,宁知远神态安详,胸膛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呼吸微弱但平稳,脸色也被烛光照得有了点血色,好似睡得很熟,很一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这就是我今天要嫁的人。
现在他就在这里。
他再也不会抛下我走了。
他以后哪儿也不去,永永远远陪在我身边。
晏青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脑子里思路似乎清明了一些。
对了,我还没给他平安符。
晏青云从怀里摸出一个平安符。
平安符是红色的,很喜庆,一面用金线绣了祥云纹,暗含晏青云的名字,尾部有金黄色的尾穗。
“这是我去庙里给你求的平安符,你看它好不好看?他们说很灵的。”
晏青云将平安符挂在宁知远脖子上。
宁知远不反抗,随他摆弄。
一阵寒冷袭来,晏青云打了个冷颤,这才注意到自己被雨淋湿的新嫁衣一直没换,湿寒的气息从衣服上透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又受了风寒,头有点疼,心脏也闷闷地痛,仿佛有一块大石压在心头,搬不开,挪不掉。
“你走这些日子,你教我的剑招,我现在练熟了,”晏青云站起来,想去拿剑,“我给你舞剑吧?”
但他没有去,最终选择回到宁知远身边,抓起他惨白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一下一下地摸着自己的脸庞。
宁知远的手很冷,晏青云感觉自己好像挨到一块冰。
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冷风透过打开的窗子灌进来,针一样刺入皮肤,直透骨髓。
全身好似被吹透。
晏青云穿着湿漉漉的红嫁衣,素面朝天,发髻凌乱,满脸雨水和汗水,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眼睛偶然一瞥,瞧见之前给宁知远换衣时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封信,用防水的信封,密封得很严实。
之前只顾着尽快给他换衣,没心情理会,把信随手放在地上,现下一看,只见信封外模模糊糊写着四个大字:吾妻亲启。
给我的!
晏青云双手颤抖着打开信。
信上写着:
青云爱妻。
见信如晤。
吾征战未毕,归期难定。婚姻之约,恐将爽期。
待吾凯旋,必履前约,与汝共赴白首,永世不离。
晏青云借着烛光看完信,眼睛落在“共赴白首,永世不离”几个大字上,像不认字似的看了老半天。
仿佛被人点了穴,僵住了。
良久,喜烛都快烧完,晏青云才缓过神来,拿起信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翻来覆去,把每句话拆开了嚼碎了细看。
迷迷糊糊的脑子,总算在混乱中理出个头绪,接受到一个信息:宁知远出事了。
“哈哈哈!”
晏青云莫名狂笑不止,面部表情狰狞失控。
乱糟糟的头发贴在脸上,像个疯子似的。
拿着信,在屋子里没有目的乱走。
嫁衣犹如被鲜血浸染过,红得沉重而刺眼,水珠从衣服下摆滴落,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水渍。
走到宁知远床前时,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