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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 8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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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宫门口默立一会儿,抽身返回,到得书房外头,看见唐佳氏带了一个宫女朝这边过来,我闪开身子请安,她瞥了我一眼,问:“爷在吗?”
“在。”我道,“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我欲近前,被她抬手拦下:“自家的夫君,哪还需要旁人通报。”
她说着推门进去,我收回手,跟在后头进了屋。
胤礽仍伏在案上端详胤祉的字,表情很专注,听到进门的响动也没抬头。
唐佳氏到他身边,张开口还未发出声音,胤礽便拉了她的腕子道:“你来瞧,三弟的书法真是越发精进了,这几个字写得舒张有力。”
唐佳氏笑了,凑到近前看了看:“嗯,三爷的字,在众位皇子中最出众,连皇阿玛都赞赏有佳呢!”
胤礽一顿,抬起头看见是她,松开手。
“是你呀……”
唐佳氏的笑容僵在嘴边,抽回手,低声道:“是呀,爷以为是谁呢?”我抬起头,视线和她一碰,分明感到其中的敌意。
胤礽干咳一声,避而不答,反问:“来找我有什么事?”
唐佳氏恢复了笑容,从袖筒里抽出一张宣纸:“也没什么大事,说到字画,可巧臣妾手里也有一副,带来给爷赏鉴。”
胤礽接过来展开,她向前凑了凑,用手轻挽了他的胳膊:“弘晋年前开始进学了,一直嚷着写篇字给阿玛瞧瞧,前些日宫里事情多,爷一直忙着不得空,这几日臣妾见您大半时日待在书房里,揣摩着是稍微闲下来了,禁不住弘晋一直缠着要给阿玛看,就拿过来了。”
“哦?是弘晋写的?我来看看。”胤礽笑了,把宣纸放在桌上,用手轻轻按着,一字一字的细细看过,“骨架略显松散,但下笔很稳,已经隐隐现出笔锋了,不错不错,你瞧这个字……”他指给唐佳氏看,笑容从嘴角延至眉眼,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唐佳氏轻笑着附和,一旁的宫女也在陪笑,我知道自己也该挤出笑容,可嘴角却不受控制的僵硬。那份喜悦,我从未在胤礽身上见过,便是我们相处最开心的时候他也没有那般喜上眉梢,那样欣慰而幸福的微笑,是专属于父子的。一张小小的宣纸,再次提醒我,他是个有妻有子的男人,哦,不,弘皙过两年就要成婚了,他可能很快还会有孙子孙女。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我想要向后退半步,但双腿死死钉在地上,周身提不起一丝力气。
就在这时,胤礽忽然抬头看我,我慌乱得连忙低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过了半刻,他对唐佳氏道:“写得很好,回去告诉弘晋,阿玛看了他的字很高兴,叫他用功读书,若是功课精进,师傅夸奖了,阿玛就带他去打猎。”
“是。”唐佳氏笑着应下,又道,“爷不随我一道去看弘晋吗?他很多天没见到阿玛了。”
“……”
“对了,他昨个儿背会了几首唐诗,还缠着说要背给阿玛听呢……”
“……好,我与你同去吧。”
宫女头前开了门,她挽了胤礽往外走,看似不在意地用余光扫了我一眼。
门在我身后关上,我回身靠在案旁,盯着地板发呆,少顷,房门又被轻轻推开。
胤礽跨进门槛,到我近前。
我掩了面上的表情,问:“怎么?”
他看着我道:“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用过晚膳就回来。”
我点头,又马上摇头道:“难得过去一趟,多待待吧,男孩子是需要父亲多陪着的。”
他无奈的笑了,摸摸我的脸:“雨霏,我说过,到了毓庆宫,就摘了你的面具。明明心里不愿,嘴上还要逞强?”
“我……”我开口欲辩驳,他用手指点住我的嘴唇。
“我用了晚膳就回来,一定。”
那晚我没有等他,到了下值的时辰就自行回了住处,隔天再见面时他也没问,此事便这样过去,无人再提。唐佳氏来书房的次数明显增加,也会在没人时给我些不咸不淡的奚落,我晓得她虽妒嫉,却总不敢太过嚣张,就时时忍让,能避则避。
这一日天色阴沉,空气潮湿闷热,午后更是连一丝风也没有,胤礽被皇上召去共用午膳,我在侧对书房的穿堂门内等着他回来,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西边天上浓云密布,隐隐传来闷雷声,我心中焦灼,倚了门框不安的张望。
过了一会儿,小张子由院外进来,手上执着胤礽的黄袍子,我心中一喜欲提步上前。
“阿玛!”弘晋从正对书房的门外跑来,直直扑向随小张子进院的胤礽,胤礽一把抱他起来,“好小子,不去和师傅练功,偷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今儿个师傅病了,没来。”
“真的吗?”胤礽用手捏捏他的鼻子。
弘晋用一只小手搂住胤礽的脖子,另一只小手指向他身后:“真的,阿玛不信,问额娘,额娘,是不是?”
“是。”唐佳氏俏丽的身影出现在二人后面,“德林今儿告假,爷不知道?”
胤礽皱皱眉,转回头朝弘晋笑道:“那弘晋今日无事可做了?想干什么,阿玛陪你?”
弘晋嘟着小嘴想了想,道:“阿玛,弘晋想学吹笛!”
胤礽面上一愣,看了唐佳氏一眼,紧了紧抱着弘晋的手:“好,阿玛教你,随阿玛去书房!”
三人朝书房走去,胤礽对小张子吩咐道:“今儿下午不见客,你在外头守着。”
书房门开了又合,院子里转瞬安静下来,少顷又响起笛声。我退到侧院当中,默默站着,西边天上的乌云渐渐压近,一阵雷声过后,几滴雨点落在脸上,凉风扫过庭院,我冷得周身一紧,脸上便又湿了。雨点渐次落下,我不愿移步,仍旧站着。
一把折伞从身后为我遮住雨水,我回头看清来人,俯身之际被她拦下。
“明知下雨,为什么不避?”
我摇头,和她并肩走到回廊下,她收起折伞递给身后宫女。
“为什么哭?”
我又摇头,小声道:“没有,是雨水。”
她笑了一声,缓缓沿着回廊走,我抹了抹脸颊,跟在侧面。雨转瞬之间已由淅沥转为瓢泼,顺着檐角汇成一道道水柱,噼啪落地。
“回宫这些日子,可都适应?”
“以往也在书房当差,旧景故人,并无不适之处。”
“那么对你的新身份呢?”
我缄口,没回话。
她侧目看我,缓缓道:“在你之前,唐佳氏是毓庆宫最得宠的一位,她头几年为爷生了三子一女,只可惜大多未及成年,陆续夭折,只有弘晋一子。再后来,爷纳的人多了,又遇上了你,也就渐渐冷落了她。”
“她年少入宫,屡遭丧子之痛,虽曾得宠,却也不幸。”她调回视线,垂目看着地,“宫中女子,大多如此。所以,我不会过分管束她们,偶尔骄纵,偶尔小性,都随她们去。只求毓庆宫安宁,爷能专心政务,不为家事所累。”
她轻叹一声:“你不是第一天入宫,这些个事情,我以为你都明白。”
我默然点点头:“我都明白,只不过有些事情,知易行难……”
她一笑,摇摇头。
“雨霏,无法改变的事,只有看透,才能放下,只有放下,才能安心喜乐。你若看不透,以后只有痛苦。”
我抬起头,看到她柔和的侧脸,她说唐佳氏不幸,但她至少曾经得宠,至少育有一子,而她呢,作为胤礽的结发妻子,陪伴他二十余年却只得了一女,怕是连宠爱都不曾得到半分,现下却为丈夫的其他女人神伤。
“太子妃,奴婢有句话一直想问,又怕惹太子妃不悦。”
“什么?”
“太子妃执掌东宫,协领六宫,十余年来克尽职守,深得皇上和各宫娘娘赏识,众人都赞太子妃娴淑宽和、深明义理。敢问太子妃,可曾,哪怕只有一时一刻,在心里想过摆脱这些如花女眷,只与太子二人相携一生?”
睿雅听我说完,默默笑了,她转头面向廊外,远处的宫墙在雨雾中显得扭曲而模糊。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每个女子心中的梦想,想过,怎会不想呢?”她伸出去手去,让雨水打在指尖,“可是要知道,踏进这座皇城,踏进这幢繁华的宫殿,你就不再是为自己,为梦想而活了,这里没有想或不想,只有该或不该!自从嫁给爷,接过太子妃的大印,我每日想的便不再是情爱,而只是作为太子妃应有的责任和义务。”
她停顿片刻,侧头朝我笑笑,眉眼间满是寂寞:“爱新觉罗家的皇宫,永远都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雨霏,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避开她的视线,慢慢点了点头,抬手抚上最近的一根红柱,冰凉的触感令我颤栗。我仰头望天,这样的宫廷,这样的境况,这样的时代,似乎不容许我奢望太多。
静默良久,身侧递过一块带着淡香的素色锦帕,睿雅道:“擦擦吧,你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