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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光景 ...

  •   仲春暮雨,酥润温柔,而我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这,便是宫中姐妹的结局吗?也包括我自己。
      就算长孙无忌最后不再强硬,就算陛下还是愿意为我考虑再三,就算出家与守陵,其实并无什么好坏之分,但我仍然不能掩饰心中的哀泣。可这似乎并不是陛下的错,也许只能怪我,曾有些不该有的期盼。
      只因这并非是自己的轻鄙,而是嫔妃注定的命运。我们生来就要为陛下付出全部。何况,还有身后亲族。我们的余生,也必须奉献这种忠诚。这是帝王恩宠,从来就不是执手偕老,恩爱交融。
      不知怎的,我开始幻想宫外自由的生活,思念家人,幻想若是命运重来一次,此时,我会在哪里,与谁,在一府一家相守共度。
      我也开始幻想我在宫城之中另辟独院,或长居藏书阁,撰书赋诗,设馆讲学,也能朝夕念着我的陛下。
      甚至,还有昭陵。我曾熟悉的游殿,我曾经手执的拂尘。我仍能陪他读书,为他献舞,或者悄悄地为他写着《兰亭》。毕竟,我还这么靠近他,能够切近地念着他。
      唯一不敢想的,便是庵寺诵经,晨钟暮鼓。我会在这其中失去我的全部,失去用余生陪伴他的权利,还有身心……
      我思绪浮游,悲从中来,独自一人走在翠微宫的山道上,只见满地的落花。“充容姐姐……怎么有空在此?”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身一看,正是汀若。“倒是许久不见你了,可还好吗?”
      “我一向如此,没什么好坏。”她淡淡的,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看姐姐的神色,好像有些心事?”
      “不……没有。”我不愿在姐妹之间渲染悲情,便遮掩道。
      “姐姐,我也听说了。”她轻轻地挽起我的手,说道:“于我而言,比起侍奉陵寝,我倒更愿意出家为尼。”
      “为什么?”我听了有些惊诧,脱口而出。
      她淡然一语:“我生而困居宫中,不得已为人妃妾,难道连他死了,我还要守着他,被他所困,继续伺候他的亡灵吗?我不愿!虽说出家有些残忍,可至少我心中所敬、所依的能是神佛,再不必是他了。”
      “汀若!……”我唤住她,不想让她说得这般彻骨,我实在不忍听到,也怕这言语万一传出,会惹出灾祸。毕竟,陛下是从大臣们步步紧逼的刀口下,保住一众嫔妃性命的。
      “也许,是因你不曾试着爱重过他。在这宫中若无牵念,倒从来都是孑然一身。”我试着劝她,并非是想让她赞同我,而是想换她莫要如此心直口快,落得平安。
      “那姐姐此时,便不该在这儿独自伤感。毕竟,他时日无多,姐姐既待他情重,更应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她望着我,眼中忽然漾起一片真诚。
      我点点头,“你说得是。是我放任了自己,原本不该。正好也到了陛下进药的时候,我便先走了。”
      “姐姐……”她唤住我,走上前来,小心地倚在我的肩上,“姐姐,我担心你。你不要难过。既然深爱,便要完满。我承认,他是值得的,只是他从来都不在我的心中。”
      我忽然被这温存又有力的话感染,不曾想过,汀若娇小的身躯下隐藏着如此坚强和明白的心。我不由地将她揽住,又听她说道:“快去吧,姐姐。不必忧心以后的事,我会陪着你的。”
      汀若!她就这般轻易地看穿了我的心,竟用这几句话,就卸下了我心中的全部重担。
      “既然深爱,便要完满”,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已经一路走到此处,我不能改变什么,就该停止那些幻想,回到一个真实的陛下的身边。
      想到这儿,我好像又重新积蓄起了力量,终于有勇气再回到含风殿中。陛下午睡刚醒,太子守在一旁。我上前行礼,容色如常,又端过宫人手中的药来,准备服侍陛下。
      陛下喝了一口,便被那药的苦味呛得难受,连连推开,“其实这药不喝也罢,实在没什么用处,又怄得朕苦。”
      太子耐心地哄着,“父皇还是喝了吧,能助父皇好些。只要悉心调养,一切都会好的。”
      陛下也知太子好意,刚想复而端起来再喝,却见王德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怎么了?”陛下问道。
      “回禀陛下,长安来报,卫国公李靖,刚刚薨逝了。”
      “什么?……”陛下扶着太子一下子站了起来,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难以掩住巨大的悲伤,泣道:“靖兄……靖兄他还是走在了朕的前头……”
      太子费力地搀扶陛下,也哽噎起来:“父皇还请节哀。卫公年事已高,又多年卧病,苦不堪言,如今薨逝,也在预料之中。”
      陛下泪水纵横,“你说的固然不错。可靖兄……他不是旁人。他这一走,让朕的心都要碎了。”
      我与太子对望一眼,正在寻思该如何宽解。陛下却忽然推开太子,身体颤了一颤,“你们先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们依言退至殿外等候。只见陛下独自一人,有些吃力的向案几前踱步。他铺展出一张发黄的地图,久久观看。那是昔日他们的英姿飒爽,指点江山。而从今日后,这一切无人能懂,无人可谈。我心中一酸,只怕李靖的薨逝,更让陛下关上了心门。
      几日里,太子返回长安代陛下亲临祭礼。陛下始终神色恹恹。如今,他已无大事调停,日日只剩些与病体抗争的琐事。
      当那曾经弯弓折戟、执掌天下的手臂,只剩僵直与蛮力,当那魁梧高大、威风凛凛的身体,总是要人搀扶,他的情绪变得越发急躁,脾气便更不用说。我甚至不敢让宫人入殿伺候,事事由我亲自来做,免得再有宫人无端遭殃。
      每日几次服药,最难不过。虽说如今药物已不能根治,但总能延寿数日。可他屡屡不喝,我只能每每苦劝。他时而能听得进去,时而便忍不住怒火,不问情由地泼在地上。
      我看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的陛下,只有默默地接受一切,想着他的流光盛年,再看眼前的挫败与无助,更添悲情。
      一次,我心下疲惫,不曾如平常那般苦劝。陛下不喝,我略劝几句,便起身退下,想着等下再为陛下送来。谁料陛下却唤住了我,斥道:“怎么,惠儿,你如今连这半点耐心都没有了?”
      我慌忙回来,站定回话道:“陛下……臣妾不敢。陛下刚才未用,这药有些凉了,臣妾先去换了热的再来。”
      我快步去换来新的汤药,见他仍然没什么好气,便跪奉于他身前:“陛下,该用药了。”
      他冷冷地说道:“朕不喝!你不是急着要去么,你去便是!”
      我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暗地里摇头,轻声说道:“陛下,刚才是臣妾的错。还求陛下先用了药,再责罚臣妾罢。”
      陛下哼了一声,不曾理会于我。我便一直这么跪着,奉着药碗。渐渐地,我的手臂酸疼,要支持不住,药也有些洒了出来。
      “陛下,还请用药。”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可陛下竟忽地一把将那药碗打翻,药汁溅了一地。他抬高了声音,“朕若还是不喝,你是不是起身就走?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在盼着朕早死?!”还没说完,就又是一阵咳嗽。
      “陛下!”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我知道,他不过是在无端发泄他的脾气,我近身伺候,只能又一次遭殃。
      我侧过脸去,不愿看他。“臣妾不敢,也从来不曾这样想过。若有可能,臣妾愿以身相替,换陛下安康……还求陛下息怒。”我的声音微颤,虽是告罪,却饱含我的委屈。
      我直直地跪在他的身前,久久未动。他原本还僵持着脾气,不看我一眼。但后来,却终于忍不住,自个儿颤颤巍巍地走近前来,将我扶起。
      他叹着气,好像又换回了从前的那个人。“惠儿……刚才,是朕糊涂了,你别怨朕。”
      我摇着头,泪如雨下:“臣妾不敢。但愿陛下,心里能好受些……”
      他忽然抱住我,情绪的闸门似乎一下子打开。“惠儿,朕怕。从前,朕以为,人固有一死,能够看得开。可自从李靖死了,朕才真的感到害怕。朕第一次这么怕死,怕……”
      “陛下……”我听了,心中痛不欲生。他昔年横刀立马,纵横天下,无数次将生死置之度外,从未怕过什么。而如今死神真的悄悄地走近,他也如常人一般,赶不走,逐不远,躲不过,只有由衷的惧怕,和卑微的渴求。
      “可你看看朕……”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那毫无光泽的皮肤只有衰朽和松弛。“朕没有办法……所以,朕才会忍不住,对最亲近的人发脾气。这些日子朕伤到你了,惠儿……你要原谅朕。”
      “陛下,臣妾知道……臣妾能够懂得。无论怎样,臣妾都愿意为陛下分担的。”
      “惠儿……”他似乎想要把我拥得更紧,还一声一声地唤我。可我在他的怀中,却感觉不到他的什么力气。从前,他的拥抱是那般霸道,那般紧实,甚至会弄疼我,而如今,他的手臂松懈至此,竟已半无知觉。
      我不曾让他发现,仍在他空洞的怀抱中待了许久,直到他稍稍缓和了下来,又对我说道,“所以,朕也会怕,怕会失去你。惠儿。你这么好,让朕有多不舍……”
      我才忍住眼泪,又被他勾了起来,“臣妾又何尝不是?臣妾也怕失去陛下,只想日日长相厮守。所以,为了臣妾,陛下也要先服药才是。只有陛下好起来,臣妾和陛下才有来日……”
      “好,好,朕服药,服药……”他连声说着。我也赶忙起身,又让宫人重新进了一碗汤药过来。
      他一股脑地喝下,长叹道:“惠儿……究竟能有什么法子,才能让你久久地陪朕,同朕死生一处啊……朕一生为天子,只有两件难事。一是留不住爱妻,让她先去。二是自己要走,不能得你相陪。惠儿,你说,朕还能有什么法子啊?”
      “陛下……”见陛下说得如此悲伤,又目光深沉得难懂,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只得流着泪,轻轻地安抚他,像安抚一个使着性子的孩子,又像抚慰一个拗着性情的老者。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道:“陛下切勿过于忧心,还是好好保养为上。臣妾不愿多想,只知自己待陛下之心从未改变。只要臣妾能日日侍奉在陛下身边,这相伴就足够美好。对臣妾而言,心愿已足。”
      他听了,倒是沉默良久,我见他经这一番,已是十分疲惫,便先扶了他回去,伺候歇下。
      我守在榻前,方才细细回味起陛下刚才所言。“死生一处,得你相陪”……陛下的话萦绕在我的耳边。忽然间,我不由地掩住了心口,心惊得砰砰直跳。我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自己。这是一个陛下不会明言的邀请么?或是一道不会明白诏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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