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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驾崩(上) ...

  •   初夏,翠微宫又到最美的时节。可陛下却病势渐沉,已有数日难下床榻。那些汤药,虽不落下,但其实已无任何药效,全靠陛下的身体和意念维持。
      我日夜不离左右。他心情好时,会与我说一会儿话,或与我同倚榻上,共赏《兰亭》。若苦痛激增,他便只能忍着,心情烦闷,久久不得舒服。
      天气渐热,可陛下虚弱怕风,含风殿中反而又新添了几处屏风。都是前日新贡,绣图用的是陛下早年征战所骑的六匹骏马,由阎立本手绘而成。陛下已命工部主持雕刻,名为“六骏”,置于昭陵。
      那日,陛下感觉好些,便吩咐宫人将这屏风摆在面前,与我同坐观看。
      我轻轻为陛下披上外袍,系紧领口的丝带,看着宫人们在眼前忙着。琉璃盏中盛着刚刚摘下来的含桃。可陛下只愿吃含桃羹,他难得有些食欲,我便日日亲手为他做来。
      他盯着“六骏”屏风,目不转睛。一种能够穿透岁月的神色,不久,又恍然若思。我将含桃羹递给他,他才回过神来。看他吃着香甜,我也露出微笑。
      “陛下,这六骏中,陛下最喜欢的是哪匹?”我见他难得精神好,便与他闲话。
      “你猜猜。”
      “青骓?”
      “哦?为什么猜是青骓?”
      “因为……青骓是陛下征战洛阳虎牢关时所骑,陛下也说过,青骓马‘足轻电影,神发天机。’”
      “朕战虎牢关,还骑了什伐赤,且最后那一战,多亏了飒露紫,你怎么不猜?”他笑着问我。
      “嗯……”我低头一想,也笑着说道:许是青骓名字好听吧,让人心仪得很。”
      他会心一笑,轻轻摇着头,“其实,朕最喜欢的,是白蹄乌。”
      “哦?为什么?”我向他近前一凑,听他将要讲起过去的往事。
      “其它的马,跟着朕东征西战,战功赫赫,朕对它们的感情难分彼此。可这白蹄乌不同,是朕的父亲送给朕的,朕就是骑着它迎娶了皇后。当年,也是这白蹄乌,载着皇后,一路从晋阳到了长安。”
      “原来如此,怪不得。臣妾这几日细看陛下观望屏风,总是望着白蹄乌的方向,就该知道这马与众不同了。”我陪笑道,知这马匹有他年少往事,才常留于心,念念不忘。
      “陛下的少年时,臣妾虽不曾见过,却在心中无数次的揣想。今日方知这白蹄乌的故事,眼前不禁浮现出那个英俊、洒脱、无畏的少年。臣妾若能遇见那时的陛下,该有多好。”
      陛下抿嘴一笑,说道:“惠儿,其实朕一向知道你这个心思。总是遗憾没有更早地遇见朕。可朕却觉得,你出现的不早不晚,恰如其分。”
      “为什么?”
      他不自觉地伸手抚着我,娓娓道来:“若早些,皇后是朕的结发妻子,心中难有你的位子。且年轻夫妻,难免争执,府中又多姬妾,若让你也费心争宠,岂不暴殄天物?更何况当年多少血雨腥风,你也并不适合。”
      我听了感到意外,想不到如此细碎的心思,陛下也全然知道。我不禁一问:“陛下,你真的这样想过?”
      “当然。你入宫时,朕原本心灰意冷,是你一点一点融化着朕,给朕温暖和安心。且那时后宫平和,没什么纷争,朕倒可以好好看着你,渐渐绽放。以柔克刚,朕从来都逃不过。皇后是,你也是……甚至,惠儿,你更是。”
      “陛下,但是我们……”
      “朕知道,这些年你并不轻松。为了大唐,朕的种种决定也曾伤害到你。朕带给你的,远比你给带朕的少。可对朕而言,惠儿,你知道么,你是那么重要。朕常常想,朕这一生,到底是多有福气,有过皇后,有过你。”
      陛下的话实在温暖人心,被他这么一说,我好像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觉得委屈,又一次只想紧紧地依偎在他身边。
      “陛下,今日为何忽然要和臣妾说这些?”
      “惠儿,朕自知大限将至。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来不及了。当初,是你的才华吸引了朕,朕得到你,有种天下至宝,尽至宫中的感觉。可后来,朕才发现,你是这么珍贵。而朕,又有多么需要你,离不开你。
      这些年,朕的心中从未与你疏远过。无论朕心里多烦,宫内宫外之事有多令人恼火,朕一想到后宫中有惠儿,在等着朕,心就宽慰多了。
      但这,也让朕有些任性,或者是,肆意……不停地汲取。也不曾想过,是不是朕其实也没有好好地疼爱你,爱护你……”他轻轻地拥着我,说得缓慢,好像再过一会儿,这一生真的就要走完。
      “惠儿,在你身上,朕最大的遗憾,是不曾给过你一个孩子。如今想要弥补,却也不能了。”
      “陛下……别说了。臣妾怕……不,不是怕,而是……”我不禁流泪,语无伦次。这纠结半生的事,如今落幕仍是悲伤,他也只能留下这个遗憾。
      他也流下眼泪,定了定神,才说道:“惠儿,朕记得,当时朕答应过你,会助你留名青史。朕会告诉治儿,叮嘱史官,独独为你立传。本朝后妃,只有皇后与你,可与朕同在史册,永远被后人颂记。”
      “陛下……”我的眼泪直流,只道这千般书写,后世之名,总抵不过此时的万般留恋。他曾真心待我,虽有遗憾,但这十年相伴相守的时光,却是挚真。
      “好了,好了,莫哭。去,去给朕倒杯水来。”他大概也不想见我这止不住的伤怀,终究也令他难受,便吩咐我一句,又微微笑着冲我点头。
      我只好依言前去。回来之时,陛下已经倚在囊团上昏睡过去。我望着他的脸庞,落泪。念着刚才的一段温存,落泪。看着这含风殿中的一事一物,落泪……
      我在心中默念着,陛下,你真的要走了吗?所以留下这些话,让我追怀。若他日我倍感追怀之时,却再不见你,那日日夜夜,又该让我如何捱过?
      远在长安的嫔妃们也知陛下久病,请旨想来翠微宫中探望,为避闲言碎语,陛下皆不允。高位嫔妃中只有燕妃一人随驾,她也日日前来侍疾。
      我已数次见她悄悄落泪,可单在陛下身前时,总是面带微笑。我知道,她对陛下爱得深沉。虽然不是陛下心中的那个,但毕竟相伴一生,这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
      侍疾劳累辛苦,又有了年纪,燕妃瞧着更显老态。她坐在陛下身旁,神色凝重。我早已带了宫人退下,也想给他们多一些时间。
      陛下接过燕妃递来的茶,故作轻松,“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些事让宫人做就好,别累着自己。”
      “不辛苦。若是不来照顾陛下,心中如何能安?”她略略低头,轻声说着,那一字一句却饱含着深情。
      陛下望她许久,好像这容颜已久久不见。或许,他在寻找燕妃当年的样子,或许,想要把二十多年恩情一并融化在这场深情的对望。
      他眉心微微颤抖,“嗯。有你照顾,朕会好的。”
      燕妃被陛下看得有些不知所措,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陛下握起了双手。“贞儿是个好孩子,他懂事,孝顺,日后定会好好照顾你。这些年,朕让你们母子分离,也是迫不得已。不过很快,你们就能团聚了。”
      听到这话,燕妃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陛下……孩子是孩子。可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心中只愿夫君平安……”
      陛下轻拍着她,安慰道:“好,好。朕知道你的心意。你也儿孙满堂了,莫哭……啊……有你教养儿孙,贞儿一脉,定是错不了,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燕妃点了点头,毕竟,她还是心安的。陛下说得没错,嫔妃之中,怕是无人能及燕妃与贵妃的福气。她们一生尊贵,锦衣玉食,并无风雨坎坷。可夫妻白首,儿孙满堂,原本是人生顺其自然的乐事,于这皇家却不能两全。与子孙团聚之日,竟是夫君撒手人寰之时,不也是一种无奈和暗伤?
      我望着燕妃远去的背影,正暗自怀想,却见太子从外面进来。他这些日子日夜不离陛下的病榻,人已瘦了一圈。我见他脸色憔悴,知他又是累日未食,便将备好的羹汤端来给他。
      “殿下,你也要注意身子,不可太过劳累。看你鬓上,已有白发了。”
      太子叹道:“哎,我竟不知。”他胡乱吃了几口,也抬头劝我道:“姐姐,你也莫熬坏了自己……今夜,我来值夜吧,你也好去歇歇。”
      “不……”我向殿中一望:“我不愿离开他,就让我为陛下再做一些事吧。”
      “也好……”太子停下手中的汤匙,满是心疼的看着我,无奈我执意如此,只能点了点头。
      我与太子一同来到陛下榻前。陛下脸色蜡黄,没什么力气,看见太子前来,也只能微微一动,示意他来到身边。太子亲侍汤药,又为陛下净手、披衣。
      陛下见爱子如此孝顺,不由地啜泣道:“治儿,你能如此仁孝,他日朕死,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父皇……”太子听了这话,涌起一阵伤感,伏至陛下身上,久久不起。
      “父皇,四哥……知父皇病重,想要回来,见父皇最后一面。”过了一会儿,太子见陛下情绪好些,小声地回禀道。
      陛下眉头一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朕不见他,也不许他回来。还有,朕死之后,封地诸王可回京奔丧。但……但你四哥不行。记住朕的话。”
      “是……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了。还有,阴嫔昨日已殁,掖庭不敢自专,请旨问丧仪的事。”
      “她也去了?”陛下听了,吃了一惊,一下子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太子点了点头。陛下久久不语,像是陷入了一场很深的苦痛。我不懂,但我能想象,里面有着辜负,有着余哀。半晌过后,他才终于开口,“朕不再另行追封,就以九嫔之礼入葬。”
      太子应是,刚要起身传旨,陛下却又唤住他,掩着心口,缓缓地说道:“等等,就让她……让她也陪葬昭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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