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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驾崩(下) ...

  •   那晚,陛下身体巨痛,头晕目眩,一夜未眠。御医进进出出,想尽办法,终于又将陛下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从那以后,陛下自知不起,第二日,便单单召了长孙无忌入殿,独有心腹之语相托。我刚刚奉上茶品退下,就听到长孙无忌那撕心裂肺的恸哭。
      长孙无忌与陛下有个两三日未见,可这一看,陛下已是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几乎只能躺卧。这一见想来实在太过心碎,他竟迟迟不能止住哭声。
      我隐隐听到陛下劝他:“辅机。朕没有多少日子了,今日叫你来,想与你说些心里话。你这般悲痛,哭泣不止,让朕从何说起啊。”
      “陛下……陛下……”长孙无忌倒是发自真心,他已泣不成声,却声声唤着陛下。他与陛下本是布衣之交,又是皇后的亲兄,一路辅佐陛下,情谊远超君臣。如今将要终别,怎能不悲泣万分呢。
      陛下不得已,挣扎着抬起手臂,为长孙无忌擦拭着眼泪:“朕还没死呢,你就只剩了哭,若朕真的死了,把治儿托付给你,你肩上的担子那么重,还这么哭怎行?”
      长孙无忌仍是泪流,哭诉道:“臣知道,臣都懂得。但臣见陛下如此,实在心痛难耐。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啊……”
      “好了,好了……辅机,今日不要什么君臣之礼,就像当年,朕和你都还年轻,咱们一同谈论天下大事的时候一样。如何?”
      “陛下……”谁料长孙无忌听了这话,老泪更像洪水一般倾泻而出,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本就支楞着身子,十分费力,又耗了这么多精神,竟一下子栽倒在榻上。看这情形,今日怕是说不成什么。只好说道:“罢了,朕是体力不支。你且先去吧,明日唤了治儿、褚遂良同来,朕有要事相托。”
      长孙无忌无法,悲泣万分的退出殿外,待到门口之时,他竟与我迎面相对。我怨他差点夺走一众嫔妃的性命,只微微颔首,便要离去。
      他却唤住了我,十分恭敬地行了礼:“徐充容,老臣得罪了。实在是情非得已,为江山社稷考虑。”
      我本不喜他时常的固执,今日见他头发花白,满脸泪痕,又想想陛下和太子,终究未来也只能倚仗他的辅佐,只得答道:“徐惠一身虽轻,只愿大人永远忠诚,助得大唐江山永固。”
      我说完,便转身进殿。我看到他微微地点头致意,随后,又向我久久地躬身。
      陛下被长孙无忌这番痛哭,引得伤怀不已。歇了许久,方才睁开眼睛。他见我守在旁边,费劲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按照御医的嘱咐将药碗递给陛下,陛下却推开了,轻声道:“惠儿,去,传褚遂良来,再替朕研磨。”
      “是。”我此时不敢多耽搁陛下的时候,连忙起身,按陛下的吩咐去做。
      不一会儿,褚遂良急匆匆地赶来,见了陛下虚弱的样子,连忙伏地跪拜:“陛下,臣拜见陛下。愿陛下保养龙体,切勿忧心!”
      陛下不曾犹疑,径直说道:“遂良,来。朕恐大限将至,今命你前来,代拟遗诏。过来吧,笔墨都已备下了。”
      “是!臣遵旨……”褚遂良听了,眼中涌出泪花。如此大事,不敢耽搁。他连忙跪坐于御案前,提笔准备。
      “惠儿,扶朕起来。”
      “是。”我扶起陛下,让他靠在我的身上。陛下已是深思熟虑,只静默了片刻,便一字一句地道来:
      “夫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朕於天下士大夫,可谓无负矣;朕於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
      ……自栉风沐雨,遂成弭沴,忧劳庶政,更起沈疴……道存物往,人理同归,掩乎元泉,夫亦何恨矣。
      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园陵制度,务从俭约。昔者霸陵不掘,则朕意焉。辽东行事并停。太原元从人见在者,各赐勋官一级。诸营作土木之功,并宜停断。”
      ……
      我一面听着,一面静静地流泪。褚遂良走笔如飞,未尝有一字疏漏。陛下说完,长舒一口气,好像终于不用再拼命提着精神,便一下子倒在我的身上。
      “此乃朕的遗诏。待朕宾天之日,即可颁行天下……”
      “是,陛下……”褚遂良亦不顾满脸是泪,双手捧了遗诏,恭敬地退出殿外。
      陛下再无体力多言一句,已是昏沉倒下。我静静地守在他身旁,知他已是命悬一线。我不由地紧紧握住他的手,磨蹭在我脸上,久久不舍。我一遍一遍地小声念着,“陛下,你能听到我的话吗?不要走……陛下,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的陛下……我的夫君……”
      不知过了多久,陛下忽然醒来,问道:“惠儿,朕睡了多久,什么时辰了?”
      我望向更漏,又看外面的天色,“陛下,子时了。陛下睡了两个时辰多一点……”
      “朕想沐浴一番,你去替朕准备。”他努力翻动着身子,却控制不了自己。
      “陛下如今体虚,沐浴怕是……”
      “不妨,去吧。朕还撑得住。”他点了点头,示意我不要再拦阻他。
      我连忙唤了宫人前去准备,特意嘱咐屋内多加些炭火,免得陛下受凉。一会儿,陛下舒适地泡在了浴桶中。我为他散开头发,耐心地清洁干净,又用最好的香氛,为他擦拭着身体。
      “这么多日子,总算爽利些了。”陛下换好衣服,正由宫人束发。我久不见他舒服的样子,心中掠过一丝安慰。
      “惠儿,朕想去看看月色。”
      “陛下……虽说是五月里,深夜也是风凉,怕是不妥。”
      我看他一阵遗憾,那眼神顽固地像个孩子,便改口道,“那臣妾将御榻移到窗前,前面用几扇屏风挡着,既暖和,又能赏月。”
      “也好啊。”陛下艰难地一笑。
      陛下挥手让宫人退去,与我并肩躺在榻上。含风殿里渐渐安静下来,月光轻柔地洒在我和陛下身上。许久不曾有过这般惬意和安宁,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么静静地躺着,在他身边。
      他费力地向我靠近,一只手攥住我,身子却挣扎着,向我肩头露出的疤痕吻去。我周身瞬间如过电一般……不禁沉醉。
      “惠儿,这样真好。朕真盼这样的时光能再多些。可只怕是不能了。朕……朕也再不能护着你了。”
      我此时只想坠入他刚才一吻的深渊,再不想回到现实,“陛下……我们不说这令人难过的,只享受这美好,好不好?”
      “惠儿,朕死以后,你……”陛下露出一种十分艰难的表情。我知道,是因为他还始终不曾亲口对我说出他死后为我做出的打算。
      我承认,我一直在等。可他话到嘴边,还是这般难以说出。紧接着,他又是一阵喘息不止,好容易方才止住。
      我一阵心痛,既然如此为难,又何必再多说呢。“陛下……臣妾说过,臣妾不会让陛下为难的。陛下要相信臣妾,永生永世,臣妾不会辜负陛下,会永远念着陛下。”
      “嗯……”他好像感到一阵轻松。
      “惠儿,此生如果终结在此,你还有什么心愿呢?”他忽然问我。
      “臣妾愿相随陛下于地下。虽不敢求与陛下同穴长眠,亦求永在身侧,常伴陛下……”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我的答案。
      “那陛下呢?”我反问一句。
      “朕也如此……”
      他不住地涌出一阵阵眼泪。我懂了,这是释怀的眼泪。是他的期待,是他不曾说出的部分,是他的艰难,甚至,是他对这深爱的全部索求……
      次日,陛下迟迟未醒,情形只觉不好,我便唤了御医入内诊脉。太子、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皆已赶来。
      御医叹道:“陛下……怕就在这一半日了。臣为陛下施针,等会儿陛下醒来,算是回光返照。有什么话,便快些和陛下说罢……”
      几人一道进入殿来,太子想到御医刚才所言,又见陛下的病态,早已啜泣起来。直到午后,陛下方才醒了过来。他看到我,点了点头,用力挤出一丝微笑。又见太子、长孙无忌、褚遂良皆在,遂放下了心。
      “朕要走了。治儿忠孝仁厚,朕没有选错。今日,朕把太子托孤给你们二人,你们要好好辅佐他。治儿定能继朕之愿望,施仁政,保大唐平安,百姓富饶。”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早已叩拜下去,“陛下放心,臣等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陛下又向太子言道:“治儿,有你舅父和遂良在,你勿忧天下。但也要勤学勤勉,兢兢业业。朕的过失,你也要引以为戒。”
      太子跪伏而泣:“父皇……父皇放心,儿臣定会谨遵父皇之命,不敢有丝毫懈怠。”
      长孙无忌又道:“陛下,李世勣接到旨意,没有回家,立即赴叠州上任。陛下的担忧,也尽可消除了。”
      陛下听了,颔首而叹:“聪明人啊!也好,大唐有此良将,以后若有用兵的地方,也无忧矣。朕更该安心了。”
      陛下转而又向褚遂良说道:“遂良,你已官至中书令,是顾命大臣。朕还有一事叮嘱你。”
      “陛下请吩咐,臣万死不辞……”褚遂良向前一步,再叩首道。
      “无忌,他多年尽忠于国,朕能有天下,多承其力。朕死以后,若有人谗言,对他不利,你切记要多多留心,要维护着他。”
      “是,陛下……臣定会如此去做,还请陛下放心。”褚遂良虽不知陛下因何突然说了这番话,但在陛下病榻之前,他也无暇细想,只有答允。
      陛下说完,松了口气,稍歇了歇,又将太子唤到身前坐下。无忌和褚遂良二人后退了些,知道陛下还有事要交待给太子。
      “治儿,朕还有几件事交待。你听好。”
      “是,父皇……”太子的泪从未断过,听陛下还有遗言,连忙承应。
      “《兰亭序》为朕一生的挚爱。左思右想,实在难以割舍。你便将《兰亭序》陪葬墓中吧,就放在朕的枕下……”
      “是……父皇。儿臣记下了。”太子哭着说道。
      “昭陵初建,有一处石室,曾停你母后的灵柩,因而距离元宫最近。”陛下侧身望我,又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上,紧紧握住。
      “惠儿……她虽年轻,但终有与世诀别之时。你记得,朕把这石室赐给她,全她与朕死生一处之愿。此外,为惠儿立传之事,朕已交待给了史官。你若修史,定要写得明白。”
      “陛下……”我早已泣不成声。我唤着他,实在不忍听到这终别之言。
      太子忙道:“儿臣遵旨。可是父皇,徐充容……徐充容死后之事、身后之名皆有恩赐,那……父皇百年之后呢,可要儿臣如何安置她?”
      我吃了一惊,太子竟在这时为了我向着陛下明白一问。我感激地看着他。这,连我自己也不曾做到,陛下更是始终难言。
      陛下似听非听,接着往下交待太子:“还有最重要的一件。朕死以后,后宫嫔妃凡无子女者,皆入感业寺,出家为尼……”
      他说完,已是气息微薄,面色苍白。但他仍然挣扎着:“惠,惠儿……”他竟忽然说不出下面的话,唇边一直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说出一个“不”字,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父皇……父皇?”太子唤着陛下,还等着再听陛下下面的旨意。我也屏气凝神,也许陛下会在最后让我免于厄运。可久久无声。
      “父皇!”太子突然大惊失色地喊了起来。“御医……御医……”原来,他已感觉到紧握住他的那双手臂骤然失力……
      而我,也感到陛下的身子完全失去了控制,一下子倒在我的身上。“陛下……陛下……”我不禁大喊出声,惊慌失措……
      御医闻之赶来,按住陛下的脉细。片刻,咕咚一声跪伏在地,“陛下……驾崩了。”
      “父皇……”
      “陛下……”
      太子已然失声痛哭,他搂着长孙无忌的脖颈,万分悲怆。
      我听到“驾崩”二字,早已伏在陛下身上,用力摇着他的手臂,求他醒醒……醒醒……可他神色安详,面容平静,仿佛如常睡去,却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再也不会醒来……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陛下崩逝于翠微宫含风殿,年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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