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光冉冉今如许》六夭

9、东篱把酒

　　新桃艳艳，蝉鸣声声，转眼已然入夏。锦州少见酷暑，只余四处白光流泄，明晃晃的耀人双眼。
　　傅留年今儿个又撇了木桃独自溜了出去。
　　城南小舍，桃树成荫。
　　听秦桑说，段家曾经也算是富庶，只是后来家道中落，父亲一病而亡，为妾的纭姨与庶出的段锦城便被正室排挤打压，到后来越发变本加厉，末了竟是给了些许银两将他们打发出了家门。
　　母亲是孤儿，自然不可能有娘家。那时的段锦城也不过十岁光景，为了父亲光耀门楣的夙愿跟着西席读了几年书，身子单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跟着母亲从故乡一路辗转来到了锦州，寻了处最便宜的宅子住下。随身的那些银子早成了盘缠和那间破旧的屋子，好在做娘的女工出众，无依无靠的母子俩便靠着纭姨替人缝补做针线活的微薄收入勉强度日。
　　可是饶是生计艰辛，纭姨也硬是从指甲缝里抠出钱来又哭着央着先生，要让儿子上城中最好的私塾。彼时锦城虽年幼，但也懂得母亲在桐油灯下缝补刺绣的辛劳，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违背母亲的意思不愿去上学。心疼儿子的纭姨头一次狠下心来用桃枝打了段锦城一顿，打完便是搂着他哭了一晚上。段锦城终于老老实实的去了私塾，不是因为挨了打怕了，而是他记得那晚娘亲红着眼睛对他说：“要是不想娘这么辛苦，你就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功名过好日子。”
　　小小的段锦城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站在朱漆的私塾大门前有些怯怯，一同念书的小孩子们斜着眼打量着他从他身旁走过，带着或讥讽或轻蔑的放肆笑意。那么年幼的孩子，却已知道了阶级和贫富的差别。
　　被排挤，被欺侮，便和那些孩子打架，无论他们年幼或是年长，成群还是结对。打得遍体鳞伤也不低头不服输不认错，下一次必然找准机会讨回来。扔掉他们的毛笔，撕烂他们的书本，打碎他们的砚台……这些自是做得杳无痕迹，无从查证。段锦城虽年幼，但并不蠢，当年在故乡深宅的时候，他便已然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直到他遇上大病初愈回到私塾的秦桑。
　　那个时候的段锦城几乎是仇视着一切锦衣玉食的富人们，虽然不曾与秦桑相识，但是那些根深蒂固的恨意却依旧毫无保留地发泄了出来。
　　于是乎，他们毫无避免地争斗。只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即便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秦桑也不会向家里哭诉，不会找帮手，个子不高的他，总是保持着那样一种单打独斗的姿态，只身面对段锦城的种种挑衅。
　　其实秦公子不找帮手的原因说来也很简单，就是不屑。即使秦桑那张俊俏的脸再怎么凄惨，他也总有办法把段锦城打得更凄惨。
　　在小秦桑长久的无往不利的征战中，小锦城也并不是毫无裨益的，至少他长得比以往更加结实，揍人的时候比以往更加狠厉，结束战斗的时间也日渐缩短。以至于敢于招惹他的人越来越少，只是他倒是乐此不疲地招惹着秦桑，即使被打得落花流水也在所不惜。
　　如此你来我往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年，直到秦桑的母亲雇了纭姨专为她制衣补衣之后。
　　纭姨的眼睛已经经不住长时间的昼夜工作而渐渐不复清明，拿针的时候亦不复当年灵巧，繁复而大量的缝补工作自是不能再继续。虽说段锦城也渐渐开始接一些短工，但那毕竟也是朝不保夕。而秦桑母亲此时的雇用无异于是雪中送炭了。
　　许是出于对秦桑娘亲的感激，许是长年打出来的惺惺相惜，段锦城终于不再有事没事找秦公子麻烦挑起争端，两人最终别别扭扭地成了朋友。虽说段锦城依然时不时死性不改地向秦公子的茶里加酸果，往秦公子的桌子里放□□，拆秦公子的椅子当柴烧，而秦公子也相当大度地不再下狠手，只是揍他一顿让他鼻青脸肿以示惩戒。
　　小锦城曾经很严肃地问过小秦桑一个纠结了自己两年之久又绝不愿承认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看起来不见得比自己高多少壮多少的秦公子和自己打架从来没有输过。
　　小小的秦公子笑得无比欢畅地答他：“我娘自我很小的时候就替我请了师傅教我拳脚，你那三脚猫的架势哪里打得过我？”
　　听了这回答的小锦城很是郁闷沮丧了一番，不过没多久又故态复燃，毕竟是小孩心性，自忖着跟秦少爷打来闹去也算是偷师了，这让小锦城很是得意欢喜，成日眨巴着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珠子跟着秦少爷转，看着一众小孩儿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年华总轻软，若水东流，恍然如梦。昔日撒泼打架的猴崽子们已在满地的鸡皮疙瘩中成了型，定了性。那个瘦小倔强的孩子已然慢慢长成了浩浩红尘少年郎，而那个独自淡然的孩子也渐渐变做了翩翩浊世佳公子。
　　流光总易断，轻描淡写地一句不复以往，便是红衰翠减，人面桃花。那些背离的忘却的曾经，那些尖锐的苦痛的挣扎，终是化做尘，辗做泥，了无痕迹。
　　谁都要告别过去那张稚嫩的脸，看着自己从过往中不断剥离，看着风尘在岁月里攀上眉眼。只是，人生本已漫漫如梦，此间流连，也许，便已是完满。
　　段锦城在繁密的叶里翻上爬下兴致勃勃地指使着秦桑接住他摘下的桃子，精神抖擞的样子颇似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秦公子有些无奈地撩起他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长袍前摆，抛却了形象左移右转地兜着从天而降的红彤彤的密桃。
　　傅留年安然地坐在院中石椅上，微笑着看向那棵盘根错节的古桃。
　　纭姨站在一旁听着自家儿子在不远处冲着秦公子大喊大叫，微微眯起眼睛温柔地看向傅留年，轻轻开口：“锦城他，还是头一次带秦桑之外的朋友回来呢。”
　　傅留年有些尴尬的笑笑，不知道如何作答。
　　此时段锦城从树上跳了下来，拉着怀里满是桃子的秦桑走向傅留年。纭姨见状笑笑说：“你们自己玩，我进屋干活去了。”
　　“怎么又要干活，哪来这么多活要干啊？”段锦城不满地嚷嚷。
　　“不干活你吃什么？”纭姨嗔怪着拿话堵儿子。
　　“我可以去做长工啊。”
　　“不读书了你？死孩子，老老实实地考个功名回来才是！你见哪家好姑娘愿意嫁个一辈子做长工的？你小心媳妇都讨不到！”
　　撂下一句狠话，纭姨便进屋去了。
　　“小心着点眼睛！”段锦城冲着娘亲的背影喊了一句。
　　屋里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便再没了动静。
　　段锦城悻悻转头，接着又向着秦桑问：“我说你娘哪来这么多衣服要补啊？”
　　“没有这么多衣服要补，你吃什么？”
　　“我可以——”
　　“做长工？”还没等段锦城说完，秦大公子便接口道：“你小心像纭姨说的那样讨不到媳妇~”
　　“哼!讨不到媳妇我当和尚就是。”段锦城嘟囔，很是不服气。
　　“啊呀，段公子细看之下还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傅留年瞅着他似笑非笑。
　　“那是~”段锦城扬眉答道，旋即又扭头冲着傅二小姐一脸贼笑：“留年啊，我看你这样子也是嫁不出去的，不如这样，到时候干脆就在我的和尚庙旁边帮你盖座尼姑庵如何？”
　　“你就做梦吧，就算我嫁不出去酿一辈子酒也不和你同流合污。”傅留年拿眼斜他，神色很是不屑。
　　“师太，你就从了老衲吧~~~”段锦城挤眉弄眼，模样甚是滑稽。
　　“从你个大头鬼！”傅小姐拿桃子扔他，段锦城飞快接住，一脸开心道：“师太的定情信物老衲已收到，师太的真心老衲也是明白的~”
　　傅留年正待发作，顿了一顿之后却兀自粲然一笑，虽是色如春花，却直看得段锦城心里发毛。
　　傅小姐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一壶银瓶小酿，很是愉悦地掩住嘴角不停泄露的笑意，冲着在一旁作壁上观的秦桑道：“秦大哥，前些时候我不是说要取早些时候酿地新酒给你尝鲜么？”
　　秦桑看一眼身旁张大眼睛的段锦城，很配合地拔高了声调：“就是这一瓶么？”
　　傅小姐从善如流地点头。
　　秦公子很是优雅地拔开塞子，酒香就如同晨岚般渐渐飘散开来。接着又很是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气，脸上覆满了陶醉。
　　旁边的段锦城咽咽口水，被满肚子的馋虫大闹五脏庙的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傅姑娘，傅小姐，傅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哼~”傅姑奶奶眼里全是不为所动。
　　“您怎么会嫁不出去呢，您不但嫁得出去，还能嫁个帝王将相王孙公子，只要您愿意，想嫁谁嫁谁，想嫁哪里嫁哪里，想嫁几次嫁几次，想……”
　　“闭上你的乌鸦嘴！”傅二小姐终是对他口若悬河地胡说八道忍无可忍。
　　秦桑看着被傅留年追得满院子乱窜闹得鸡飞狗跳的段锦城笑出声来，自顾自地斟满一小杯酒，洁白陶瓷中的琥珀色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融了落日，敛了烟华。
　　也许，这便是最美好的时节了。
　　韶光总难留，于烟波浩渺中，散尽莺歌燕语，燃尽红娇绿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不到尽头的流年，或漂泊或荣华，或留守或远去，那些隐藏在天际云端里的宿命，又有谁看得穿？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秦桑折下两片冬青放在唇边，清脆明亮的声音乍起，行云流水般跌宕起伏。段锦城不再跟傅留年打闹，随手捡了一截桃枝，枯木为剑，闻声而舞，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夕阳金色的光辉染满院落，温暖的闪耀的光华，带着悲悯的情绪留恋着这十丈软尘。
　　傅留年回身倚在桌旁，摇晃着手中的酒，弯起嘴角，一饮而尽。
　　古桃旁的三角梅正是繁盛之时，娇艳色泽更胜桃，日脚淡光，碧枝栖霞。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也许多年后的此间少年，已然离散天涯，已然相忘江湖，但此情此景，必是牢牢烙入心底，黄昏中的木叶剑舞，余晖下的彩袖琼浆。难得完满般浓墨重彩的一笔，如若轻易随风忘却消散，似乎，也太叫人可惜。

作者有话说

　　欧~又解决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