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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六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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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的朝廷第一次为一个臣子辍朝,狄仁杰被追赠为梁国公,由朝廷代办身后事,违背他务行节俭的遗嘱,终于风光大葬。
世人都感叹武皇与狄仁杰这对交心的君臣情谊,在弘文馆接到辍朝令的上官婉儿看来,武皇实在有难言的苦处。作为一个女皇,除了要面对男性皇帝都要面对的矛盾以外,还必须时时防着自己的臣子,武皇换首相换得这样勤,正是因为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口口声声说着忠诚的大臣。狄仁杰在多年的考察中好不容易能担起武皇的信任,可以让武皇放心托付太子,可如今他的死无疑打乱了武皇平稳过渡的谋划,武皇必须重新考虑传位的大事了。
“陛下要臣常常注意神都的风闻,臣近来可是听见许多妄加揣测呢……”张易之伺候着武皇穿衣,把准镜子里武皇沉郁的脸色,适时提起一些事来。
武皇看着镜子里不悦的自己,问:“什么事?”
“说是邵王不满陛下少赐蜀锦,常常抱怨说,陛下既老,还穿什么锦,天下将来都是太子的,蜀锦有什么稀罕。”张易之一面说着,一面观察武皇的脸色,语气倒是委屈得很,“还说……邵王和永泰郡主及驸马在陛下家宴那天去了南市的酒肆,听见百姓对陛下的无礼编排,不但没有正其视听,反而与佞人杂处,说臣与弟弟是阳道壮伟,陛下行采阳补阴之事,为延寿而昏庸无道,宫闱之内,一片春色……”
武皇的脸一直冷着,似乎也不是为张易之所言而动,追问:“还有呢?”
“还有……”张易之摸不准她的脾气了,眼珠子一转,立刻加上一剂猛药,“邵王还说,臣与弟弟不过两个面首,圣人一旦驾崩,魂都不知去哪儿招的……”
看武皇把衣一拂,张易之忙伏地跪下,端着镜子的张昌宗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跑过来跪在一起。
“臣与阿兄蒙陛下圣恩,虽死不惜,可邵王实实在在是盼着陛下驾崩啊!”见武皇背对他们不言,张昌宗忙接着说,“他们在南市一言不合就打架,这件事还惊动了京兆府,继魏王还仗势欺人,差点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身份给抖出去了。邵王虽是陛下的孙儿,左右还是东宫的脸面,继魏王是武家的子孙,也这样昏乱不知所为,损的可是陛下的清望!百姓会说姓武的人就可以在神都横行,将来还如何仰沐陛下的恩德?听说继魏王到了京兆府还骂呢,说陛下逼死了魏王,如今对他这个继魏王不闻不问。这可是昧着良心的话!怎奈两个都是亲王,京兆尹也不敢为难他们,没有做处置,神都坊间却已风传开了。”
扯上武承嗣的死,便瞅见武皇的脸色越发的不好了,张易之最后试探着说:“想……想那南市是胡商聚处,邵王在东宫关上门说一说倒罢了,捅到南市去,怕不是西域各国都要看陛下的笑话……”
“杀。”张昌宗的话被打断,武皇沉声说出一个字。
张易之没听清,跪直身子问:“陛下说什么?”
“她的儿子留不得……”武皇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陡然转身,刚刚穿好的朝服上,一条威武的金龙盘绕一身,此时狰狞得可怕,“桓将军!”
守殿的桓彦范忙进来听旨,连二张都在意料之外,听武皇吩咐道:“立刻奉朕口谕去东宫,赐死邵王、永泰郡主和继魏王。”
“陛下!”桓彦范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样旨意他实在难奉。
武皇面色未改,冷冷地说:“朕要杀人,绝不会妥协。朕这里能杀他们的不止你一个,桓将军还是奉旨吧。”
“是。”桓彦范心里虽然忐忑,却只能领了旨,为稳妥起见,挑了五十个翊卫往东宫去。
东宫的卫队都在武皇的治下,桓彦范挑五十个翊卫跟着更多是为了壮胆,奉旨向太子开刀,将来必定是夺命的罪过。桓彦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东宫卫队往两边一让,让出来一条死亡之路。
“桓将军,这……”李显知道桓彦范是武皇的人,突然到访,本来就风声鹤唳的一颗心骤然悬在了嗓子眼。
“奉圣人口谕,赐死邵王、永泰郡主和继魏王。”桓将军让身后端着毒酒的士兵上前来,不与李显多费口舌。
“这这这……怎么……怎么可能!”李显吓坏了,一屁股坐倒在台阶上。
一旁的韦香儿急了,拨过李显就上前来,撇开武延基,只顾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质问桓彦范道:“重润和仙蕙犯了什么罪?一个亲王,一个郡主,还是圣人的骨血,没有门下签发的旨意就随意赐死吗?”
桓彦范冷着一张脸,正色道:“圣人说,如果末将不能奉旨,还会派别的人来,太子妃还是不要与圣人作难了吧。”
“放肆!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没搞清楚就要赐死,我要见圣人!”韦香儿大声喊着,桓彦范却不理她,挥手让士兵到后面皇孙居所去。
东宫虽大,在武皇的监视下一只蝼蚁也不可能轻易溜走。碰上京兆府出了差役,后知后觉的李显正不知要如何捂住这件事,在宫外有府的李仙蕙和武延基也便留在东宫里商议对策,却终究赶不上武皇的消息之快,还没下手去捂,就已经传到了武皇的耳朵里。桓彦范正是知道三人行踪,才会径直来到东宫,果然,翊卫只是简单一搜,三人就被架了上来,当着吓傻了的李显的面,端着毒酒的翊卫上前去。
“阿娘!”李重润吓疯了,知道求父亲没有用,在士兵的控制下,不住地要往韦香儿那边挪去,“阿娘救我!阿娘救我!”
“重润!”韦香儿要过去,却被翊卫拦了个严严实实,只得奋力往前一扑,正扑在端酒的士兵身上,毒酒洒了一地。
桓彦范知道执行这项任务必定艰难,正在韦香儿以为可以拖延到面见武皇,稍稍松了一口气时,立刻就有手持白绫的士兵冲了上去,索命般将白绫套在三人的脖子上,霎时勒紧。
“啊!啊!”仙蕙尖声叫起来,本能地伸手去抓越勒越紧的白绫。
“阿爷啊!”武延基抬眼干瞪着房梁,奋力地挣扎着,直声叫起武承嗣来,“你看看她!她不但逼死了你,还要处死儿啊!”
“阿娘救我!阿娘……”三个孩子喊不出声来了,窒息下的言语破碎在空气中,韦香儿疯了似的要扑上去,却被武皇的翊卫们毫不留情地挡住。眼看着乱蹬的腿没有了力气,士兵们冷漠地起身,让出凄惨的景象,没能闭上的三双眼睛向外凸起,全都直勾勾地盯着韦香儿,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也是对无能母亲的控诉。
“重润!重润!仙蕙!——”韦香儿破碎的嗓音撕心裂肺,回荡在偌大的东宫正殿中,宛如地狱的哀嚎。
目眦尽裂,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映出离她那么近却救不得的亲生儿女,韦香儿颓然倒在地上,扑上来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裹儿。
“阿娘,阿娘……”裹儿像哥哥姐姐一样地喊她,“阿娘,阿兄怎么了,姐姐怎么了……”
“裹儿,我的裹儿……”韦香儿眼神空洞地躺在地上,把裹儿按进怀里,“你不要离开阿娘,不要离开阿娘……”
“阿娘……”裹儿的哭腔牵动母亲的心,韦香儿在这一瞬间顿悟,什么太子妃的虚名,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依然是说杀就杀的蝼蚁。
桓彦范走后的东宫里,三具年轻的尸体已经被带走,留下的死亡气息却依然笼罩。李显像个死人一样久坐在台阶上,动都不敢动一下,仿佛被勒死的是他。
“殿下。”韦香儿放开裹儿,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乱发苍苍,站在李显的面前,俯瞰这个她越发看不上眼的丈夫,就着透进来的肃肃风声问,“殿下今后要怎么办?”
“今后……今后也不能给重润和仙蕙发丧,圣人再一动怒,恐怕就是血洗东宫了……”李显神情恍惚,颤抖的嘴里念念有词,说的全是被母亲吓得肝胆俱裂的保命之言。他是个救不得的父亲,孩子们还能死不瞑目地瞪着韦香儿进行控诉,却不屑于控诉他这个最该出来说话的父亲。
“殿下!”强忍心中剧痛的韦香儿一把将李显拎起来,再次质问,“妾问你今后怎么办!”
今后……哪有什么今后?他有没有今后,不过是母亲一句话的事,从嗣圣元年做了五十三天皇帝就被母亲拎下皇位时起,李显就明白了他的命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上次断送他的帝王生涯,这次断送他的孩子,从来都是,那个强大的女人怀揣着强大的权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此时的韦香儿,眼里竟然翻起在绝境深渊才能逼出来的反抗——反抗?李显怎么可能有胆反抗他的母亲?无数先例表明,反抗武皇的下场,只是或快或慢的死亡。
李显转动着没有焦点的眸子,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
“殿下帮忙掩护一下。”韦香儿耐着性子,凑在李显的耳边,轻声说,“妾要去见太平公主。”
李显自然不敢反抗他的母亲,如今只有一个人,可以给那强大的女人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