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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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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市酒肆不期而遇的一场动乱没有影响到宫里来,太初宫中的登春阁上,一场李重润错过了的家宴正在进行。
“重润和仙蕙怎么没有来?”武皇坐在上首,看规规矩矩坐着日渐长大的孙儿们,疑惑空出来的两个位置。
怎么敢说负气出走这么久也没找着人的事?李显吞吞吐吐:“重润……”
“重润在房州就仰慕神都繁华已久,想去见识见识祖母治下的盛况,带着非要跟着的仙蕙,还有延基,一早就出去了。”见李显犯难,韦香儿立刻出来斡旋,“陛下的旨意来得急,太子也不敢怠慢,只好一面命人去寻,一面过来赴宴了。”
武皇带着笑意的眼里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她也不再找李显的麻烦,放松下来斜倚在凭几上,任张易之和张昌宗凑上来服侍。
“我在重润那样的年纪,也是喜欢到处去逛逛的,年轻人万不可被这宫墙蒙蔽了眼界,总要多历练才能出真知。”武皇不似在朝堂上那样训话,面对这些还未长大的孩子,她和蔼得真像一个凡家祖母,“隆基,带着你崇简弟弟和裹儿妹妹玩儿去,祖母要跟你阿爷他们说几句话。”
独自落座在前面的李隆基站了出来,应了旨意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了。单单被武皇养在身边的隆基总是时常扮演这种兄长的角色,兴许是伴驾的缘故,行为举止看起来比这些养在宫外的小孩子们成熟了许多。
望了望隆基带着两个孩子去的背影,武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凭着他那句“吾家朝堂”的豪言壮语就把这孩子留在身边了,隆基自到她身边之后,倒是处处谨慎,再不发这种狂言。忽然想起婉儿的那句“嫌我老了”的戏言,或许真是身边少了个婉儿伴驾,总想再养一个与她一般聪明的孩子。十四岁的婉儿,与“吾家朝堂”一样发豪言,不惧武皇的威仪,问她“相乱欲何如”,在这眼前一亮后,又适时地变得谨小慎微,才成为伴她最久的人。
可隆基终究是与婉儿不一样的身份,武皇也明白她这样的安排会令人生疑,她既然收回了李旦的皇嗣之位,又如此恩遇旦的儿子,令人生疑也罢,这是对太子显的警醒。武皇不知道一向拙于其事的李显是否明白她的苦心,可自目光看来,韦香儿一定是明白的,皇太子须有危机感才可自立,隆基便是给他的危机。
武皇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与儿女们坐在一起,从明堂盟誓后她似乎就喜欢上了时常组织一回这样的聚会,亲自撮合已经经过层层联姻的武家人和李家人。一双眼扫过在下面正襟危坐的儿女们,武皇才猛然惊觉,那个被她嫌弃到房州去的儿子李显已经四十三岁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早已步入中年,对于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多了些诚惶诚恐的戒备。连从来都在膝下求欢的小公主都已过而立三年,虽然常常让她犯难,成熟的眉目间,却实在有武皇年轻时的样子。
“我把隆基过继给弘儿,留在身边,也是看宫里要有小孩子才有活力。”武皇叹道,“宫里贴心的人越来越少了,婉儿去了弘文馆修书,狄国老近来说偶染微恙告假在家,你们要常来宫里走动走动,也好让孩子们交流交流,将来才好亲近些。”
李旦和太平都低头称“是”,唯独李显拧着眉在出神,于是武皇投目过去,韦香儿悄悄掐了他一把,才把李显掐了回来,跟着应了一声“是”。
武皇看在眼里却不说,正当此时,登春阁坐落的洲渚岸边摇过来一叶小舟,船上的舍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武皇刚刚坐正身子,就听他报道:“陛下!遣去国老府邸中的御医来报,说国老病危了!”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回头望满桌精致的点心对面,一手扶着案的母亲,武皇和蔼的神情一扫而空,扶案的手微微颤抖,起身时侍立两旁的二张去搀,却被武皇挣开。武皇失神地往前走了两步,指着那舍人道:“快!我要去见国老!”
狄仁杰的府邸内,卧房外已是跪了一地的亲眷与家仆。武皇不敢相信,一个月前还在武成殿主持政务的狄仁杰竟然倒下得这样快,他可是以六十八岁高龄还能领兵去打突厥的能臣,短短两年过去,竟然衰颓得这样厉害。
“不是说偶染微恙吗?怎么就病成这样了!”武皇到的时候,御医虽已不开药了,但榻上的狄仁杰看起来精神还好,武皇在榻边落席,并不为他脸上用生命燃烧出的气色而高兴,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狄仁杰见武皇亲自来了,又是感动又是悲叹:“臣不能再随侍陛下了。”
“国老负我。”武皇声音沉沉,“我问国老,诸大夫能否相幼君,国老说可辅成王,如今国老要先我而去,太子是国老扶上来的,国老也要弃太子而去吗?”
狄仁杰含泪道:“陛下,臣是说众星拱之,人君有德,没有狄仁杰,也能成其功业。”
“显儿荏弱,我怕他将来为太子妃所制。”虽然立了太子,但武皇一刻也没有放弃对继承人的观察,李显总是在韦香儿的提醒下做事,这令她十分担忧,“重润是韦氏的独子,又是天皇亲封的皇太孙,显儿制不住他,将来难免骄横跋扈,只怕也不是国老要等的君临雄主。”
“陛下。”狄仁杰哽咽间竟然笑了,如他平突厥定朝纲一般的洒脱,“陛下思虑太过,忘记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了。太宗文皇帝把大位传给天皇,是知天皇仁德,可以和睦兄弟,却不知有陛下这样的雄主出世。陛下只能做好一代的事,尽力为下一代择一位不至于失德的天子,往后千秋万代,请留与子孙谋吧。”
武皇一怔,觉得自己的眼眶也热起来,与这位爱臣相对而笑,笑出从不示人的苦涩:“外朝有国老知我,内朝有婉儿知我,我以自己为孤君,何其痴也!”
“臣不能再谏了,陛下放权给首相,是臣之幸,却也让臣感到了陛下肩上扛着的重任。”狄仁杰长舒了一口气,忆及入值武成殿的日子,“边关的兵戎,百姓的疾苦,乃至乡里修一段水渠引发的纠纷,郊野杀一头牛触犯的禁令,悉数掌于一人之手。少有人能看见武成殿的灯火,盛世之下,正是我们在苦苦支撑。每日批文到夤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耽搁了大事,常有突发的天灾,或是侵扰的军报,方才和衣睡下,又要秉烛起身,三省吏员尚可排班,首相却是一日也不得安歇。臣当朝仅一年有余,已是重病缠身,几至不能煎熬,想上官才人坐镇时,别人看到风光,只怕比臣更苦。”
武皇瞑目,她把婉儿打发去弘文馆,虽有盘算,却也的确是不忍见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才让她暂时避一避,不必来直面因立储而引发的各种琐事。
“臣说这些,不是要向陛下诉苦,而是知陛下苦心,不愿陛下也如臣一般艰难操劳。陛下曾给孝敬皇帝铺路,给故雍王铺路,给故魏王铺路,上官才人也是陛下一手养起来的,陛下培养起来一个良相,却始终培养不出来一个明君,这不是陛下的过错。”狄仁杰怅然道,“定社稷以遗子孙,陛下已经尽力了。”
武皇默然良久,才打破可怕的沉寂,最后问:“尽一代之力,国老去后,将荐何人代替国老辅政?”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张柬之可任。”
“可任?”武皇追问。
“为后人择良臣。”狄仁杰笃定地说,“可任。”
武皇已领会他的意思,不再追问。
那一天,病榻上的狄仁杰目送君王远去,作为能直言的谏臣,最后一句谏言就如最后一面,武皇不愿留下来徒增伤悲。
从狄府出来,武皇少有地去了武成殿,当值的臣子又惊又喜,武皇示意不必在意她,径自坐在空了许久的主位上,俯视忙忙碌碌的群臣。
这样的议论声,从成为皇后的那天起,武皇听过四十五年了。在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朝局下,婉儿不在,狄仁杰也不在,在嘈杂的议论之中,莫大的孤独竟然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武皇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排除在世界之外的人,好像武成殿上面的这个位置空着还是坐着谁都不重要,她一手打造的这套极有效率的中枢只是为那个座位服务,不能交心的儿女们,各怀着心思下拜的,不过也就是无人敢坐的那个主位。
只有那个孤臣,为她的羽翼所庇护,也同样为她的锋芒所伤害,走在她铺好的路上,从来不回头。
婉儿心里是明白的,不回头,却在酒酣耳热之际,对她说:“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可以吗?停下来,就是一起被埋葬,明君不出,良臣埋葬,江山百姓又当如何?她只能往前走,不是想不想回头,而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陛下!”舍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说着武皇早就料到了的事,“狄国老……走了……”
武皇抬头望望天,眼里竟然蓄着“验取石榴裙”后就再也没有过的泪,她依然骄傲地控制着哽咽,悲叹的声音听上去就如斯沙哑:
“朝堂……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