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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春心如酒人争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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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芳一声朗笑,很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赵氏家族今天在朝堂上上演了最完美的一出戏码。
酒饮毕,大太监宣旨:“赐隋王赵瀚海爵禄各加二等,白银一千两,府邸一座。”
赵瀚海叩头接旨。
变生肘腋。
赵瀚沛忽然下跪行礼:“臣请旨,儿臣监工,在东宫故宅白虎桥处重建府邸,作为皇兄的新宅。”
一句话出,满朝哗然。
当初赵瀚海还是太子的时候,东宫太子府就在白虎桥,最后赵瀚海就是因为酒后癫狂,烧掉了这座以雅致闻名帝都的府邸,才最终失宠,褫夺太子封号,被远远打发到西蜀。如今太子赵瀚沛这番话,看似简单,其中深意无穷。
在赵瀚海重回帝都的时刻,再次提到白虎桥的太子故宅,一面是提醒皇帝当年赵瀚海被贬出京的缘故,旧日纠葛,再现台面。一面是提醒皇帝,赵瀚海也曾是太子,如今是否要还位与他,让皇帝做一个决断。
赵瀚海心中暗想,赵瀚沛并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为什么他刚踏进帝都,就敢摆出和他赵瀚海相争的态势,岂不是将他贤臣孝子的形象统统打破?
他不容多想,已经上前跪来下来,伏地道:“儿臣惶恐,如今对西夏初定,辽国还有隐忧,本是多事之秋,不敢再因儿臣大兴土木,修建新宅,与苍生百姓不利。”
赵德芳安坐在龙椅之上,帝冕玉旒,十二道微晃的玉珠遮住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是什么样的神情。他沉吟着,臣子们嗡鸣般的交头接耳他看在眼里,两个同样匍匐在地上的儿子他也看在眼里,心里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失落,良久才说:“准隋王赵瀚海所奏,皇朝因对战消耗良多,不宜多兴土木,赐宅龙津桥。”
莫舞
龙津桥就在朱雀门外,正对御街,从州桥往南,是整个帝都最繁华的一条大道,赵瀚海在帝都新的隋王府就坐落在这里。
王樨曾问过父亲,为什么整条御街看出去如此繁华?
父亲抚着她的头,良久才回答:“从皇宫最高的地方看过来,特别是夜间上了灯,夜市繁华,又有哪个皇帝不愿意看到这种太平盛世的景象?”
如今,她就住在繁华的龙津桥,从王府花园的小阁看出去,夜间也是流光溢彩,锦绣一地。
她却不能不回想曾经的太子府,白虎桥的太子府,那时候是整个帝都最雅致的一间宅子。
那个时候,她还叫做莫舞。
段心柳从离开王牙婆,被素衣买进太子府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这个叫做莫舞的女子没有姓,只有一个贱籍,一个府姬的烙印,以自己为玩物,取乐和讨好太子府的客人。
莫舞原本是不甘也不愿的。她像在王牙婆柴房中被关的时候一样,不说话,强迫自己吞咽食物,按照父亲的叮嘱,她要活着,她不能求死。她替父亲和心妍姐姐活着,她背负着段家一百八十三条人命比死更艰难地活着。
她不肯练唱,也不肯练舞,所有调教府姬的手段她一概垂首低眉顺眼地站着,不开口,不动脚步,训唱嬷嬷气极了,也不打她,只是去请素衣。
素衣皱眉看着她白净的脸,眼睑低垂,把眸色遮住。他说:“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起来,素衣盯着她的双眼,近到她能看清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素衣有一双浓黑的眸子,倒映在其中的她自己仿佛被一层雾色蒙着。素衣的表情凝重,叹了口气,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既然没有办法爱了,就恨吧。”
她全身一震,父亲最后的一句话响在耳边:“一定要活下去,替爹爹和心妍活下去,不要报仇。”父亲说不要报仇,他没有说不能恨。
她恍恍惚惚转身就朝自己的房子走去,素衣拦住训唱嬷嬷:“随她,让她好好想想。”而后轻笑一声,“我不会看错她。”
就如同十四岁本是不懂得死亡的,在面对那么多血淋淋的死亡之后,她的心出奇的坚硬,十四岁原本也是不懂得恨的,在爱已经覆灭以后,原来心底埋藏着那么多的恨,唯有恨才能支持她活下去。
莫舞是恨皇帝的,那个叫做赵德芳的人,下旨杀了她的父亲和心妍,杀了段府所有的人,从她的生命中夺走了全部的温暖。
莫舞也是恨王牙婆的,是她加诸了她那么多的苦难。她让她更背负了婉儿的性命,她彻底毁了她起舞的可能。莫舞果然如同素衣起名时的谶言一样,她是不会舞的。王牙婆不知是哪一次打重了手,伤了脚筋,她再也不能翩然而舞。
莫舞是恨阿塔的,是他没有救她,没有在那个冬日迷蒙的清早带着她远赴大漠,远离帝都。他甚至没有回头,这些年,她原本以为能让他在乎她一点点。
莫舞是恨赵瀚海的,是他没有解救父亲和心妍,心妍姐姐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他连看都不曾来看过她一眼。
莫舞甚至是恨整个帝都的官员的,他们都曾带着各种各样的嘴脸,来段丞相府上拜访过父亲,祈求通过父亲的聪明才智或是能力地位来成全他们各种各样的需要,结果没有任何人在父亲落难时伸出过援手。
十四岁的少女莫舞,躺在窗户紧闭,透不进一丝阳光的房间里,愤世嫉俗恨着所有的人。
想到痛苦之处,她甚至会紧紧咬住牙关,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那是和青春少女的欢乐喜悦完全对立的一种痛苦,那是摧毁最美好的东西得来的绝望。
莫舞在房间里整整躺了两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
痛苦和恨就像是蛹,把少女莫舞包裹起来,两天之后摇摇晃晃走出房门的那个莫舞,虽然步履轻飘,但已经是一只蜕变过的蝴蝶。
莫舞走出房门的第一眼,就看见端着热腾腾糖水和馒头的素衣,素衣狡黠的眼睛在阳光之下漂亮的微笑着,而后向她招了招手。
莫舞朝着馒头直接扑了过去。素衣拦住她,用坚定有力的手替她先灌下一大碗糖水,拍着她的后背,像对自己宠溺的孩子一般轻声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莫舞没有哭,她抬起头来,对着素衣娇美地一笑,素衣立刻就满意了,他悄悄在她耳边说:“对,好孩子,就是这样,心里再痛,也要笑的妩媚。”
练唱
莫舞开始说话以后,练唱的几个歌女就发现,其实莫舞有一把很美的声音。
她们也知道,莫舞原本不叫莫舞,莫舞这样的人,原本应当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但是莫舞总是说年岁太长,浮生如梦,她美好的名字和她美好的人生都仿佛梦醒了以后,迷迷蒙蒙不记得自己曾有的一切,就渐渐被她淡忘了。
莫舞谨记的是她目前的身份,六月清早吊嗓最合适,十几个歌女在杨柳岸一字排开,咿咿呀呀的声音就顺着河岸蜿蜒出去,柔美绵长。莫舞是其中气息最长的一个,别人已然唱到商,她还是将宫声自自然然拖长了三个拍子,训唱嬷嬷嘉许的目光就落在莫舞白生生的脸上。
莫舞和其他歌女住在太子府的别苑,别苑和太子府虽有一条巷道相通,但各有门户出入,巷道那侧太子府往来的是皇朝甲胄,高臣雅士,巷道这侧的别苑豢养的是梨园歌姬,声色玩物。即便如此,也不能阻绝别苑这侧的歌姬舞女们对高墙那侧的肖想。
太子赵瀚海是歌女们谈论最多的人。他本就高位显赫,人又俊美雅致,至今尚未婚配。
“太子爷原本是同前儿斩首的段丞相家女儿订了亲的,结果哪里想到段家被满门抄斩,圣上就觉得对不住太子爷,说要好好另替他寻一门婚事。”说话的是歌女当中最多嘴的苏苏。
妖娆的青莲吃吃咬着嘴唇笑:“就是再替太子爷寻亲事,也轮不到你,你就别做这种春秋大梦了。”
苏苏一恼,上来就撕青莲的嘴,但唇角仍是带着笑骂道:“明明是你个小蹄子想提前得了太子爷的宠爱,做太子爷侧室。前两天宴客让你去唱曲,八成是太子爷又对你多笑了两眼,弄得你今天在这里□□。”
一群歌女笑成一团,就连莫舞也带着笑一言不发看着她们闹。被迫卖身入太子府做府姬的女子,多半都有一段血泪史,高墙内唯一的指望,就是隔壁一步登天的迷梦,是梦就总是要梦的美一些才好。
她听着她们谈论心妍姐姐的去世,心底虽然在痛楚,手指已经不再颤抖,面色也不再苍白,甚至还能挤出一点笑意。十五岁的莫舞,已经渐渐成长。
训唱嬷嬷远远走过来就开始骂:“走开一刻就在偷懒,今天晚上是大宴,都给我攒足了力气!”
一群歌女才收敛了嬉笑模样站起来,按着训唱嬷嬷的教训认真练唱。
尤其是莫舞,她练唱的比别人更用心,更专注。因为素衣说,她是他精心调教出来的第一人,今夜的她,一定要一鸣惊人。
一年时间,身段、琴艺、歌喉、情致,她所学到的每一点一滴,都是素衣亲自指点,原本以她自幼的资质,父亲请先生调教她的琴棋书画,原本不是为了谋生,如今却阴错阳差,成为她莫大的助力。
她的资质让素衣惊喜,更让素衣决定,不把她打磨成一块无瑕的美玉,绝不会让她轻易献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