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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断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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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陌没有死。
有时候倾陌是心思七岁的小孩儿,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地叫。
有时候倾陌是善良温柔的哥哥,歉意地看着我,低声说对不起。
更多时候的倾陌,被剥夺了善良和温柔,变成了偏执的疯子。
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看我,满是稚气地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打我”的时候,我听见了自己哭泣的声音。
我抱住倾陌嚎啕大哭。
他拍拍我的头说:“姐姐不怕羞啦。”
我把父亲和母亲从柱子上放下,我把过去一同练剑的同伴从半空放下,我解下了捆绑族人的绳索。若是我知道,所有人将要对倾陌群起而攻之,那时,我便不管他们了。
我带着倾陌走,永远不回来。
“卿儿,你快些杀死那个怪物!是他狂怒之下毁了大半个漠城,你不知道那时他简直像个狂魔!”
“风卿你愣着干什么?你是风家宗家的少主,是将来要继承风家大业成为家主的人,还不赶紧解决那个疯子?!”
“是啊风卿,你还是抓起他吧,就算你不抓他,别人也是要来抓他的,你不知道他杀死了多少人,只有他死了,漠城上空的亡灵才会散去。”
“……”
倾陌躲在我后面,紧紧地牵着我的衣角。
我看向那些人,平静地道:“没有人能动哥哥一下,谁敢动他,来试试。”
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想,即使他能说出什么狠心的话来,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绝望。绝望的次数多了,真的就不算什么了。四个长老几乎要跳起来掐死我,一大群分家的后代看着我,一些愤怒地大骂,一些执了剑嚷着要来杀我,一些保持沉默。
我不怕。
我看向净龄,问:“如果我要逃,你跟不跟我走?”
净龄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恬然的微笑:“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不怕。净龄和倾陌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更大更杂的愤怒之声,在我拔出殿臣的那一刻猛然熄了。殿臣幻为九把剑,继而幻为十八把,继而幻为三十六把,最后幻为七十二把。七十二把殿臣,垂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上。这里的每一个人,不包括父亲和母亲。
我每一刻的修炼,都是为了有一天,有人对我重要之人举戈时,我能够护着他,而不是伏在他冰冷的尸体上哭泣。那时心碎是真的,眼泪是真的,愚昧和无用也是真的。我要他安然活着,就不介意自己将要遭受多少苛责。
风家一片死寂。
父亲和母亲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们实在是没想到我竟然会这样公然与风家为敌。他们一生仅两个子女,儿子是疯子,女儿也是。
我拉着倾陌跪下,对着他们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带着净龄和倾陌乘上云彩。
我想,那时我真的决定再也不回来了。若是母亲没有叫住我,我们可能就已经逃走了。
“风卿你给我站住!你站住!”
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哭泣的声音。我觉得心口蓦然一阵抽痛。我一只脚跨上白云,侧过脸看着她,心痛得不能自抑,然而眸子里却是极淡然。我已经忘了如何对她微笑,却也做不到看着她哭泣。
我的母亲含泪喊道:“卿儿,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若是走了,你要我怎么办?”
你也是我唯一的母亲,当初你丢下了我,你要我怎么办呢?
“娘亲一辈子只做过一件错事,那就是把你爹把你们丢弃时,我没有阻止他。”
不阻止,这个时候就是赞同了,不是吗?
“你不在娘亲身边的五年,你以为娘亲就睡得安稳吃得香甜吗?那个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你小小的脸,小小的手,和你在我怀里安然睡着的模样。”
这些……娘亲,你说得,太迟了。
泪从母亲脸上滑下,她脸上是极安详极幸福的神色。”你五岁的时候,我五年来第一次见到你,你长得高了,长得大了,不像很小的时候那样小,你叫我娘亲的时候,我的心都要化了,我对你爹说,你看啊,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她这般高了,这般大了。”
我心中喃喃,娘亲……
“可是……可是你从不让我抱,从不肯多叫叫我,也从不肯在我面前让步……”
我抿了抿唇,另一只脚跨上云彩,道:“娘亲,我要走了,不回来了。”
云朵渐渐飘起来。我颓丧地盘腿坐着,背对着他们。
我要走了,不回来了。
娘亲,我要走了,不回来了。
我抱住头,心揪成一团。
“卿儿!卿儿!你莫要走!你莫要离开娘亲!”
我捂住耳朵,然而母亲哭泣的嗓音还是清晰可闻。
“风卿……风卿!你欠我!你走了你便欠我的!我给你一条性命不是让你离开我的!风卿……我的卿儿……你欠我的,你永远还不了!”
“卿儿……你,你回来啊!”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我眼睛里滚落。我抱着自己,抬起朦胧的双眼,看着净龄,哑声说:“净龄……我,做不到……”
我发觉我的心还没有死透,它现在还是痛,感受到别的心在痛的时候便会痛。
净龄半跪在我面前,抱住我的双肩:“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卿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
父亲费了很大一番劲,才让倾陌免于一死。为了不让倾陌再次失去理智而闯祸,和过早地消耗尽为数不多的生命,父亲把倾陌封进了深渊冰窟。而我去往绝凌山,接近白渊,寻救倾陌的方法。我拿到鬼镜图后,白渊看着我,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我永生难忘。他说:“风卿,你要什么,你尽可与我说。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只是,我不允许你来我身边,却不是为我。”
我将近三个月后才返回绝凌山,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不会有人在等我回来。我的心像被刀锋割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风一点点往里面灌,冷得我想变成一只松鼠缩回树干里。
绝凌山的巅峰,站着一抹白衫,青丝飘飞,绝世而独立。
“卿,是不是你?”白渊没有回头,声音低低的,好像有轻微的颤抖。
“是我。”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白渊这才回头,我的影像渐渐在他瞳仁里清晰,我没有从他眼里找到过去那般天真玩闹的笑意,而是一种淡淡的疏离和疲累。他好像等了很久,等得心都苍了,泪都干了。
白渊说:“九十九天。”
“九十九天。我每一天都在这里等你。每一天都想看见你从朝阳升起的地方踏着云彩飞来,假如太阳西移,直到沉下了山你也没有回来,我就想着你乘着最后一缕红霞随着轻风而来。可是太阳一次次升起,一次次落下,你都没有回来。”
我说:“我现在回来了。”
“师父说,如果一个人真的想要回来,是不会让别人等太久的。九十九天不长,可是,我竟然觉得在这些天里,走过了无数的路,跨过了无数的山和水,可是无数的路无数的山和水后都没有你。”白渊看着我,“子潇,我从来没等过一个人。”
我静静地望着白渊,他眼里不再是那宴晏的清朗笑意,而是隐忍的哀伤。我问他:“师兄,你累了么?”
“我累了。“”
我笑了起来:“好巧,我也累了。既然都累了,那便散了吧。”
我转身便驾着云离去,我听见白渊的呼唤,那声呼唤好像崩裂了胸腔,急促而疼痛却又戛然而止。那声呼唤之后,是大片沉默的空白,终了,白渊冷笑:“真是狠心啊。”
万事纷扰。许多事情猝不及防地发生,理由都是后来加上去的。白渊见过九十九次不同的落日和晚霞,却没有见过一次我和哥哥站在凄冷的黑夜和众人高举的火把里,嚎啕大哭。
绝凌山的弟子是不允许饮酒的。然而绝凌山的山脚堂而皇之开了一家小酒肆,四季卖着不同花香的酒。樱花酒淡香,玫瑰酒浓郁,紫罗兰芬芳。每一种味道的酒都如一道缠绵的往事,只能品味,不能言说。酒肆的名字也透着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和淡淡的忧思,那是一块枝桠横纵交错的木板上孤零零的字:等。
透过那苍劲古老的字,仿佛看见一个青衣少女站在小小的酒肆旁,翘首以盼,直到岁月的流沙掩盖了青葱的过往,依旧等不回那梦中之人。
酒肆的生意有多好,违反门规的弟子就有多少。许多弟子被莫竺先生惩罚了一次又一次,仍死性不改偷偷下山小酌一口,嬉笑着说,阿琴你看,为了来见你我又被师父罚了!所以你是不是要请我一碗酒?
阿琴笑起来含蓄内敛,像个未出闺阁的小姑娘。实际上她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华,年轻不再,然而她的时间好像已经停下,停在了那缥缈的过往。那群少年每次故意耍赖不肯付酒钱时,阿琴先是有些为难,继而笑了笑,说,好罢,那下次付。然而少年们下次嘻哈跑来,又是分文未付。这笔账越滚越大,最后连阿琴也记不得谁欠了多少了,索性把账簿给烧了,她有些生气地指着那群少年道,以后要喝酒你们自己采花去!
少年们仍是嘻嘻哈哈,完全没把阿琴的话放在心上。可是下次来的时候,阿琴没有酒给他们喝了,下下次来,还是没有。少年哪有那么多的耐性呢,几次下来就不肯再冒着被莫竺先生惩罚的危险下山了。阿琴的酒肆越来越清冷,有时候她就坐在门口观望,想着,还不来呢,以前这个时候他们该来了。有时候一些弟子出去捉妖经过酒肆时,阿琴便会非常热情地邀他们来喝酒。不收钱不收钱,免费的,而且玫瑰花是露水还没有干的时候摘的。阿琴这样笑着对他们说,然而少年们礼貌地摆摆手笑着走了。
她怎么会知道这些少年不是她过去认识的少年呢?她以为时间是不会改变的,她认识的少年们也永远是年轻的模样。有一天她去溪边舀水的时候,看见一只羽翼稀疏的飞鸟从天空坠下,直直地掉落水里。她俯身,从溪水里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阿琴想,我也要坠落了。
某一个清晨,阿琴背着篓子去森林摘花,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然而她心里住着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是永远年轻的,扎着两个朝天髻,背着一只小小的篓子,拉着一只宽厚的大手,一路蹦蹦跳跳。
阿琴的酒肆荒了好久,当它将要被遗忘的时候,却突然间又焕发了生机。一个模样可爱的圆脸小姑娘总是站在门口笑着叫嚷,桃花酒,最香最醇的桃花酒。
当年嘻哈的少年已成了稳重的男子,路经酒肆诧异道,阿琴呢?
小姑娘笑道,你说的阿琴是谁我不知道,但是我也叫阿琴。
那阿琴,你这个店的名字还叫“等”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招牌还没有挂出来呢!
男子们笑了,取出钱袋扔到桌上道,阿琴,来两坛桃花酒,要最香最醇的。
小姑娘笑着跑去拿酒,这群男子互视一眼,终了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走进了“等。”
阿琴笑着跑过来道:“客人你要喝什么呢?桃花酒醇美,玫瑰酒芬香。”
“有什么酒能让人忘记么?一杯足以醉生死,只在梦里看一场风花雪月。”
阿琴笑着盯着我看,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我笑了笑:“罂粟酒。”
一坛圆形的酒坛摆在古朴的桌上,我凝着桌上的刻痕,那一道道细小风缝隙里,沉淀了多少被遗忘了的过往。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仰着头看石墙上的缝隙,我想,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是谁创造了它,又将有谁来毁灭它。它百年孤寂如一日,看透了多少红尘和风沙。我倒了一杯酒,酒是暗红色的,像赤色的月,杯是白色的,像初冬的雪。我,我是什么呢?我是风雪夜月里躲在树干里的松鼠,睡过去就不再醒来。
我把酒灌入喉咙,等待着意识被抽离,等待着五脏六腑在毒药里沉寂。
窗外夜色青青,每一棵树都摇摆着暗色的影。酒肆内一盏孤零零的青灯,将酒坛的影子投在墙上,化作张牙舞爪的魔鬼。
“阿琴,给我讲个故事吧。”
阿琴坐在我对面,撑着下巴,一对幽深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窗外。
你可能听说过一把叫绯瑕的剑,但你听说过一个叫绯瑕的人么?
绯瑕绯瑕。以绯为思,意纯无瑕。
绯瑕。
捉鬼的道士。绯瑕。
喝酒的男子。绯瑕。
红衣的妖孽。绯瑕。
绯瑕。
我躺在屋顶,伸出手掌挡住天空耀眼的阳光,天上有洁白的云在飘,有羽翼鲜艳的飞鸟,地上有芬芳的百花,翅膀颤动的蝴蝶。世界美得不同寻常。我发现美的时候,总是会大声喊道士的名字,喊到要把天都震得塌下来般:“绯瑕绯瑕,你来看呀!”
这个时候绯瑕就会把我从屋顶拎下来,丢到屋子里,警告我不许再爬到屋顶上去。
“绯瑕你那么凶!你那么凶把鬼都吓跑了还抓什么鬼啊?我诅咒你抓不到鬼抓不到抓不到!”
绯瑕把我拉到他腿上坐下,声音像山间的流水那样好听,他说:“抓不到鬼抓到一只小瞎子了。”然后有温热的饭送到我嘴边,我边嚼边道:“好难吃。”
“难吃的话就全给你吃了。”绯瑕只是笑。
我想象着我是一个公主,曾经住在金碧辉煌的城堡里,有无数的仆人和玩具,绯瑕是我的王子。某一天我的国家灭亡了,城堡,仆人,玩具,什么都没有了。我的王子带着我披荆斩棘逃脱敌人的追杀,终于活下来了。活下来后,我成了一无所有的瞎子,绯瑕成了一无所有的道士。
“你为什么不替我守护国家呢?你要是够厉害的话我们就不用挨饿受冻了。”
“做白日梦也得有个限度!你也不小了,得干活了知道么?”
“我不要!”
“不要干活就不要吃饭。”绯瑕拿走了饭碗,把我踢到草堆上。我在草堆上左翻右滚又哭又叫,然而没有人理我,我就知道那个可恶的男人是不会好心哄我的。
我听到一声轻哼,带着满满的不屑和居高临下的嘲讽。
“可怜虫!”
我猛然直起身尖叫起来:“你说谁是可怜虫!你才是可怜虫!你全家都是可怜虫!你全家都是吃不饱饭饿死的可怜虫!”
绯瑕说:“阿琴不要闹了,那是我今天拾到的一把断剑,你不是总说没人陪你说话么?以后就让它陪你说话吧。”
“我不要!”我置气地别过脸去,我只要绯瑕陪我说话,我才不要这个阴阳怪气的断剑剑魂陪我说话。
阳光。阳光是什么。
它是暖的。是彩色的。是明丽的。是温柔的。
它是香的。金色的夏天,我坐在绯瑕的肩上,田里的麦子滑过我的手。麦田是香味的,米饭是香味的,阳光,阳光也是香味的。
雨。雨是什么。
它是凉的。是欢乐的。是活泼的。是跳跃的。
它是甜的。红艳的深秋,我牵着绯瑕的手,背着一只小小的篓子,越过山越过河去采摘清晨的花朵。我亲吻着花,花香是甜的,花瓣是甜的,雨,雨也是甜的。
我拉绯瑕的衣袖:“给我买枝花吧。”
“自己去篓子里拿一朵就可以了。”
“不行!我要你买的!每一个男人都会买花送给他的女人的!”
绯瑕没有说话,因为他笑得直不起腰来。他笑了好久好久,终于道:“小瞎子,你做妻子还早着呢!而且我不会娶一个瞎子为妻的。”
我忍住眼泪大喊一声:“臭道士你给我滚!”
绯瑕完全不顾我忍泪水忍得有多么辛苦,继续哈哈大笑道:“阿琴你真的不适合戴花,不是有一句话叫鲜花配美人么?我有无数盛开的鲜花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配它的美人,也算人生憾事了。”
我大哭着跑出了门,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我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绯瑕,我一辈子都不要再听见他的声音,我一辈子一辈子,都恨死他了。我抱着摔破的膝盖,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听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我闻见喷香的食物的味道。我紧紧地抱着自己,幻想着自己是个公主,我的国度贴了无数寻找我的告示,无数的人为了高额的悬赏天上地下地寻找我。一个人认出了我,大喊一声我找到了悬赏是我的了,然后我的侍从跪下来抱歉他来晚了,我的父母在城堡里热泪盈眶等着拥抱我的归来。
可是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空气。只有愈加饿的肚皮。只有潦倒的瞎子。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低声抽泣。
一个人将我抱起,裹进他的衣衫里。我闻见了花朵的芬芳。那个人将一枝花插在我的头发里。
“是买的。你戴着很好看。可是我还是不会娶你。”
我狠捶他的胸口,哭着吼道:“说前两句话就够了!”
绯瑕只重复了中间一句。
“你戴着很好看。”
我抱紧绯瑕的脖子,那一瞬间我想,我要快点长大啊,等我长大了,我就把这个男人紧紧地抱住,再也不松手。
那把剑对我说:“小瞎子,你知道绯瑕是谁么?”
“绯瑕就是绯瑕啊!”
它的笑天生就适合嘲讽:“绯瑕是道士,道士是抓鬼的不是收养孩子的!你以为你是谁?”
我指了指自己纳闷道:“我是小瞎子阿琴啊!”
“哈哈哈哈——”它猛然爆发一阵大笑,笑声之后,他骂了我一句”蠢货!”
“你不是阿琴,你是千山雪,你是千氏的公主,你有一座鲜花盛开的城堡,你有一对爱你的双亲,你有无数的仆人和玩具。可是你死了。你死在了百花里。你死不瞑目化为厉鬼。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绯瑕又是谁?!”
它哈哈大笑:“绯瑕是来超度你的啊!”
“等你心事了了,你就永远地消失了,你就永远地失去绯瑕了。”
我不住地往后退,跌倒在地上,问:“我的心事是什么?”
它只说了一句,便不肯再说了。它说:“你忘了你是怎么死的了?”
我抱着膝盖坐了好久好久。我是怎么死的。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了。原来我已经死了么?
原来,等我心事了了,我就要与绯瑕分离了么?
绯瑕绯瑕。以绯为思,意纯无瑕。
那把剑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拿起我,去杀死他吧。”
我呆呆地问他:“然后呢?”
“然后永远在地狱里拥抱吧。”
窗外夜色深深,我的世界永远是一片深深的夜色。我幻想发光的白昼,我幻想喷薄的朝阳,我幻想歌唱的黄莺,我幻想飞舞的彩蝶,我幻想雷和电风和雨苍穹和大地,我幻想我和绯瑕,在永不熄灭的阳光里拥抱。
我把断剑藏在衣袖里,摸黑爬在草堆上。
我摸到男子冰冷的衣衫,再往前,是温热的肌肤。男人翻了个身,手掌落到我头上,声音低低的:“阿琴你怎么不睡?冷么?”
泪水在我眼里打转,我点了点头。
“冬天到了,就来我怀里吧。”男人解开衣带,把我裹进他的衣衫里。他蜷曲着身子,胸膛裸露的肌肤贴在我的后背上,我抓着他的手,在静谧无比的夜里感受他手臂血管的跳动。我缩了缩胳膊,把袖中的匕首藏得深一些。
“绯瑕……”我颤抖着喊他的名字。我恨自己用这样羞耻的声音侮辱他的名字!
“阿琴,还记得那把断剑么?那把剑很有灵气,虽然断了,剑魂尤在,等过几日我把它送到铸剑师那里去——”
然后——
大片大片的寂寞填满了黑夜——
任何声音都消失、消失——
只有绯瑕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这声闷哼后,就没有了声音。我害怕得魂飞魄散。我袖子里的断剑不见了。我感受到一把尖锐的刃穿透绯瑕的身体抵在我的后背上。
“绯瑕……”
那双抱着我的胳膊稍稍用力,绯瑕把我贴在他的胸口上,他说:“那是一把很有灵气的剑,等过几日,阿琴就把它送到铸剑师那里去吧。补全它的身体和灵魂,那样它说话就不会总是惹阿琴生气了。”
我咬着自己的手,泪水寂寞地疯狂地涌出来:“那绯瑕呢?绯瑕去哪里?”
“阿琴,我在清晨的花海里等你。”
我终于呜咽出声,转身抱住绯瑕大哭:“不要等我!不要等我!绯瑕!我们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阿琴……活下来吧……带着我的眼睛活下来吧……”
我趴在绯瑕身上嚎啕大哭,我捧着绯瑕的脸,指尖感受着他逐渐冷却的温度。我的绯瑕,我的绯瑕,这是我的绯瑕!一道光劈开了重重黑夜,我的眼前渐渐清明。我看见了一个男子。我看见他的入鬓的长眉。我看见他流血的眼窝。我看见他失血的唇。我看见他唇角的温柔笑意。我看见他裸露的胸膛。我看见他鲜血喷涌的伤口。
我看见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
他对我说:“不要为我哭。”
“绯瑕……带我走吧。”
“阿琴是很可爱的女孩,戴上花很好看,笑起来很淘气,阿琴,应该过很好的生活,应该每天都笑着——”
“不不!我都不要!绯瑕……绯瑕 ……你带我走!你带我走啊!”
他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把我抱进他怀里,我听见他最后的声音。
“阿琴,我来世来娶你。”
然后——
绯瑕倒了下去——
鲜花枯萎了。长灯熄灭了。世界坍塌了。
我抱着绯瑕,看着我们生活的地方。没有城堡。没有仆从。没有玩具。只有再也抓不了鬼的道士和不再是瞎子的瞎子。
我点了一把火。火光像燃烧的太阳,夺目的光就像绯瑕的笑。只是我的泪不能像漫天的雨水,将所有的污浊和黑暗冲刷。我的绯瑕在我们一起生活的地方长眠。而我将追随着他,在黄泉之上拉着他的袖子再也不松手。
我见过漫长的黑夜,那个人是我唯一的光明。
绯瑕绯瑕。
你在哪里?
你不回来的话……我就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