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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草蛇灰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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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紫禁城的白昼变短,入夜时分便开始转凉。因着后宫之中多有遇喜者,福临在朝中议了数日,得以赐皇城北门为“地安门”,与皇城正门“天安门”相对。地即坤也,地安坤宁,是福临对后宫的期望。
孟古青懂得他的心思,举目已是七夕将近,除了惯例的衣料摆件,还赐下了不少巧果、摩喉罗、乞巧针等物与众嫔妃凑趣。对古人而言,七月初七从数字上来说不大吉利,虽是节日,宫中也不会举行饮宴,妃嫔们能得到赏赐自然是意外之喜,无不谢恩。
福临本来承诺,每年七夕都要与孟古青泛舟游湖。然而现在孟古青临盆在即,只得作罢,改成了在坤宁宫廊下赏月。
是夜,坤宁宫内风静人定,宁格和雅格张罗了一桌子珍馐玉馔,便知趣地退开。仰头望去,一弯小小的上弦月挂在天边,说实话,也无甚可赏。福临自个儿饮着果子酒,孟古青吃牛乳茶,举杯共饮也不大相宜,便只是闲闲地说些琐碎事。
“转眼,咱们大婚也快一年了。”福临感慨地瞧着孟古青,笑意在月色下变得朦胧,“很快……又要多一个人了。朕去岁还对皇额娘说,明年中秋就让小阿哥和小公主陪皇额娘共度佳节。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后宫多有诞育,皇上还怕以后的中秋佳节会枯燥无趣么?”孟古青慧黠地笑了笑,不免提及宁贵人母女,“话说起来,臣妾昨日还去瞧了容妙公主,这都过了百日了,臣妾瞧着反倒不似刚满月时那般圆润活泼了。”
福临皱了皱眉,问道:“怎会如此,是嬷嬷们伺候的不尽心?”
宫中规矩,公主出生满月之后,便会由各自的乳母带走扶养直至出嫁。这期间,与生母相见不过一年两三面,还需皇帝恩旨。如今福临虽只有一位公主,但礼不可废,容妙公主便孤零零地住在西五所里。
这个规矩孟古青在现代时有所耳闻,但不能确定是怎么产生的,毕竟满清原是游牧民族,不应该有这样乱七八糟的规矩。真正到了紫禁城,孟古青才知道它的主要推动者和确立人是孝端和孝庄,本意是因顺治冲龄继位,不能很快有亲生的公主,而大清又随时需要与蒙古联姻,来维系自己的统治。于是,便设立了这么一个所在来抚养宗亲之女,从而在需要之时将她们嫁出去。
先帝驾崩后,留下了许多出身尊贵的嫔妃和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为了安定后宫,这些皇子公主也都各自分了住所教养于此,渐渐成为了大清后宫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说它不成文,是因为终究没有付诸于律法礼典,所以不排除可以转寰的余地。譬如已故的大阿哥承海,便是生而病弱,不宜挪动,一直在生母安嫔身边。
只见孟古青摇了摇头,说:“乳母嬷嬷们自然不敢不尽心,可也仅是如此了。她们终究不是公主的生母,又无人加以管束,臣妾瞧着难免物伤其类。”言罢,已是红了眼圈。
福临只需凝神一想,便知晓其中的关窍,因叹道:“宫中自有规矩俗例,为了后宫安定,难免有不近人情之处。”
“皇上说的是。先皇后与皇额娘此举,也是担心生母溺爱皇子公主,既不能好生教养,又不能体贴侍奉皇上,赔了夫人又折兵。”孟古青叹息道,“但皇额娘更希望的是皇子公主健康茁壮,尤其是公主,如此才能经受住草原的风霜,担负起抚蒙之重任。”
福临挑了挑眉,“孟古青的意思是……”
“臣妾听闻贵太妃的固伦公主,十二岁出嫁阿霸垓部,才三年就……”孟古青垂着头,言语涩然。
“孟古青。”福临叹了口气,缓缓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害怕。朕向你保证,若是我们有了女儿,绝不会让她年纪轻轻地嫁去蒙古。朕就让她嫁在京城,好不好?”
时局不由人,连孝庄都嫁了两个女儿出去,她又怎能例外?孟古青强自撑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低声道:“公主抚蒙是国政之事,臣妾岂敢恃宠生娇?皇上不必宽慰臣妾,臣妾全都明白。不过是见着宁贵人母女,臣妾难免多想了些。”
看着爱妻的颓唐神色,福临胸中对蒙古和孝庄的反感又升腾而起,凛然道:“无怪乎你多想。说到底,若非我建州女真起于微末,不比蒙古各部树大根深,何必历朝历代都嫁了这许多公主出去受苦?大清今日之耻,犹如大汉之受制于匈奴也!”
孟古青闻言眉心微动:如非少时与福临的因缘际会,今日福临的愤恨便会多上一条“被迫册立蒙古女子为后”。也难怪打从努尔哈赤起,爱新觉罗氏的最高领导人都娶了一个又一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子为正室,可从康熙开始,便再没有博尔济吉特氏女子入主中宫①!
大概福临心底,也无数次希望过,孟古青并非博尔济吉特氏所出。
“皇上可还记得臣妾昔年辞别时,与您说过的话?”孟古青忽然问。
“记得。”福临经此一问,总算是回了神,他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你的话,朕永远都放在心上。当日你说,戒急用忍。就是这句话,支撑着朕等到了摄政王的末日,也支撑着朕忍受皇额……”
孟古青用另一只手去抚平他的眉宇,轻声截住他剩下的话:“既然如此,臣妾愿陪皇上继续等下去。”
福临深深地望着她,“朕知道你的忍耐,但却不能一直忍耐。西五所之事……想来皇子远离生母,是为了勤学苦读,但皇子大多五六岁才开蒙,此前便在其生母宫殿附近辟出一间馆阁安置,也可对侍奉人等加以管束。再者,公主们不必出去建功立业,只需研习德言容功,亦可如此例。过几日,朕便下谕旨。”
“如此大事,皇上是否要与皇额娘商议?”孟古青悚然变色,忧心忡忡道:“如若皇额娘不喜,此事勉强做来只怕不易。终究是臣妾多事了,万一皇额娘与皇上因此生出龃龉,臣妾真是百死莫赎。”
岂料福临听了这话,反而生了一丝薄怒,冷哼道:“朕的皇子皇女要住在何处,由何人照料,原不虚皇额娘费心!皇额娘安心享天伦之乐便是,这些小事就不必拿去叨扰皇额娘了。”
一盏清酒入喉,他左右扫了一眼,不见瑞珠在侧,便松了口气,安慰孟古青说:“明日朕去瞧瞧宁贵人。你放心,若皇额娘问起,就说你也不知道缘由,没法子左右朕的心意就是。”
言外之意,是要将黑锅栽在宁贵人身上了。细论起来委实不光彩,但在年轻的帝王眼中,她是不可委屈的“爱妻”,一个寻常平凡的小小贵人填了炮灰,本没什么可惜的。
这让孟古青难免生出些感动的心绪来。她诚然不是个善人,亏心事做多了,也不差这一桩。况且宁贵人是汉军旗出身,重人伦血缘,若能母女团圆,这点子委屈便不值一提了。
毕竟,太后是最了解福临的,倒不至于真得把过错算在宁贵人头上——便是生气,稍加惩戒,搓一搓后宫汉军旗女子素来缠夹福临的“温柔刀”也未尝不可。
总归是孟古青得利,谁让她原本就不是什么温柔贤惠的皇后呢?
次日一早,福临照例去上朝,孟古青日上三竿了才起身。她的肚子越发笨重,也无人来给她叫起,晨间请安不用问是免了,倒也正好,不必见到悫贵人的脸孔。孟古青不怕悫贵人,但是怕麻烦,大腹便便的她最怕动脑子来与人周旋,着实辛苦。
于是这一日风平浪静,不生波澜。向晚时分,雅格才跑来回话,说皇上留宿宁贵人处。
“这起子汉女都是一个模样的狐媚,仗着生了公主就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宁格忿忿地啐了一口道,“娘娘不必理会。”
孟古青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她手里握着一卷医书通读着,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问道:“永寿宫如何?”
“娘娘是说悫贵人?她能如何,永寿宫离景仁宫远着呢,悫贵人无非是发发脾气,摔摔打打的,奴才瞧着真是有失嫔妃法度,不成体统。”
“你口里如今竟也能说出体统二字了,真是稀奇。”孟古青轻轻一哂,“什么叫法度?皇上喜欢,便是天大的法度,由着她闹去。怀着孩子还不懂得精心保养,无非是给自己找罪受。”
“娘娘睿智。”
孟古青笑了一笑,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不必在我身上拍马屁。我且问你,日前交代你的差事,都办成了?”
宁格吐了吐舌头,颇有些自鸣得意:“娘娘的嘱咐,奴才什么时候办砸过?……今儿一早,雅格那丫头就出去打听消息了,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殿外一阵喧闹,旋即是宁格转身进来。孟古青见她面色不虞,便道:“说曹操曹操到,出了什么事儿,吵吵嚷嚷的。”
雅格道了个万福,絮絮叨叨地说:“还不是永寿宫那里又作兴……悫贵人有孕,饮食上越发挑剔,每隔两三日就要吃热锅,哄得皇上准许御膳房的羔羊肉紧供着永寿宫……她倒也不怕闻了那膻味儿害喜!”
“左右与坤宁宫是无碍的。”孟古青淡淡道。其实前世今生她都是最爱牛羊肉火锅的,况且还在草原生活了八年,早已入乡随俗。奈何有孕四五个月时开始,她便害喜严重,如今想一想羊肉的膻味儿就反射性地觉得恶心。
“那也还有慈宁宫和乾清宫呢,哪里就轮得到她。”雅格依然愤慨不已,“这可真是仗着肚子里头有货就无法无天了。今儿秋风起了要喝鸭子汤,明儿嘴里寡淡要吃蜜饯,吃就吃吧,凡杏子桃子这等素日常见的蜜饯一概不要,说是吃絮了。难为御膳房那群奴才们会巴结,也不知怎么弄来一匣子桑葚蜜饯,酸甜可口,悫贵人吃着极是喜欢呢。”
孟古青耐心地听完,随口笑道:“一道鸭子汤罢了,哪一宫的膳桌上没有它,不过凑个秋意盎然的风味,也值得你嘴碎;本宫便吃不惯鸭子的腥气。倒是那桑葚是春夏才有的果子,眼下都快入秋了,当真稀罕。”
“娘娘若是喜欢,奴才这就去御膳房传一些来?”雅格试探地问,“凭他再稀罕的吃食,皇后娘娘想要,还不是即刻就有?”
“……这倒不必了。”孟古青笑着摇头,似乎别有深意,“御膳房巴结的是悫贵人,本宫可不凑这个热闹……这样的好福气,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呢。”
作者注:
①顺治朝以后,只有道光帝的孝静成皇后是博尔济吉特氏,但是死后追封,所以孝惠章皇后之后再无博尔济吉特氏女子入主中宫(名义上)。